“陛下,臣有奏。”這等時候,還是有人敢說話。
永隆帝陰冷的目光注視着這個站出來的人,強壓住内心火氣,溫言道:“齊卿請講。”
“京師城出現近日來的窘狀固然和朝廷地方官府管理失職有一定關系,但是卻非主因。”齊永泰的話這個時候顯得是那麽不合時宜,所有人心中都是一凜。
這一位剛被永隆帝提拔複起的臣子莫不是真的以爲自己風骨硬,要來當一回诤臣?
永隆帝眯縫起眼睛,注視着齊永泰,半晌沒有說話。
他早就知道這個齊永泰和張景秋不一樣,張景秋對不同意見,也會提出來,但是可能就不會在朝廷大殿上當面提出,而是可能尋找一些私下場合谏言,而這個齊永泰則不一樣,很有點兒不平則鳴的味道。
永隆帝自然也清楚朝廷有這樣的诤臣乃福,也是作爲皇帝清明的一種征兆,但是他内心還是不喜歡這樣的臣子。
難道你齊永泰就不能像張景秋那樣委婉一些麽?難道朕就那麽聽不進人言,你非得要用這種姿态來表明态度麽?
怒意湧起,又被永隆帝壓了下去,他需要展示作爲一個上位者的寬懷胸襟和氣度。
“齊卿這個說法朕也很有興趣,說吧,朕和諸公都洗耳恭聽。”永隆帝面頰抽動了一下,皮笑肉不笑。
齊永泰也知道其實這位皇帝不是一個心胸寬大的人,隻不過坐在了這個位置上不得不向臣工們展示他的這一面,不過他不在意。
“陛下,京師城從前明永樂遷都以來,隻是短暫經曆了本朝應天府定都那十多年光景,便重新爲帝都,至今加起來已經兩百年,這兩百年間,京師城規模和人口增長何止十倍?便是本朝定都之後,這人口也當增長了三倍,但是本朝對京師城的管理體制一直延續前明,基本沒有太大的改變,……”
永隆帝臉色慢慢緩和下來,他不得不承認齊永泰所言有理。
本朝奠基之時亦是沿襲前明由南至北的統一過程,應天府短暫成爲王朝首都,但很快廣元帝就意識到了應天府作爲首都的不利之處,北方鞑靼人勢力崛起,如果不能穩定北方局面,極有可能就會演變成前宋那種尴尬情形,所以廣元帝才會在一登基之後便悍然遷都順天府,也就是現在的京師城。
當時順天府由于有十多年隻是作爲北都,人口從前明極盛時的近百萬人口迅速下滑到了隻有三十萬人左右,但在廣元帝遷都之後,京師城人口在這七十多年間裏一下子又暴漲起來。
尤其是廣元帝和随後繼位的天平帝都從南方遷移了大量工匠、商賈和軍戶,而這些人口在留居京師之後後代繁衍。
加之一直未經大的戰亂,使得京師城内外人口早在元熙三十年就突破了百萬,而京師城的規模也不斷擴張,從内城不過九坊變成現在的内外城三十六坊,人口估計應該都在一百一十萬人上下了。
“臣以爲,沿襲前明的一些對京師城管制方略已經不太适合現在的京師城的規模和人口了,而且前明本身一些管理方略就不太合理,巡捕營和五城兵馬司之間的權責從未厘清過,順天府和宛平、大興二縣論理什麽都可以管,但實際上卻什麽都管不住,巡城禦史權責最大,但卻限于自身權責和人手,根本管不過來,而兵部和工部都隻管屬于自己那點兒事兒,遇到其他涉及的便能推則推,甚至連龍禁尉都能來插一腳,這如何能讓這京師城安泰?”
毫不客氣,幾乎所有人涉及到的都被拉進來說了一通,尤其是兵部、工部和都察院的幾位大佬臉色都不好看,但永隆帝的臉色卻越發好看起來了。
“甚至順天府和宛平、大興二縣,連整個内外城究竟有多少人口戶數,這些人等有多少是本籍,多少是附籍,還有多少是暫時寓居京師城,這一百多萬人口中,又各屬何類,都從未真正厘清過,這樣如何能真正管制起來?”
這等清理不是沒有搞過,但是京師城的膨脹擴張速度太快了,根本來不及核實清楚便又遭遇變化了。
幾乎每遇荒年災年,便有大量流民湧入,而這二十年來災荒年幾乎是每隔兩三年就會有一波,不是北直隸本地,便是山東河南,要不就是從山西過來的,數量極大,而每每責令返回者卻難以盡絕。
這其中不少便成了隐匿戶口,這些人要麽變成乞丐、盜賊,要麽就附身大戶豪門甚至軍中改名換姓成爲隐奴,甚至這些隐匿奴婢又生子養女成爲新的隐匿人口,可以說這一幫人口數量相當大。
按照齊永泰和馮紫英探讨,這幾十年下來,這類人數量恐怕不下十萬。
永隆帝的臉色終于變得晴朗起來了,”齊卿,以卿之見,當下該如何?”
“陛下,當下臣也沒有太好的辦法,當務之急,仍然是安民穩心爲上,如何做,工部和戶部應當有一個方略才對。”齊永泰冷冷的道:“至于說日後如何來讓京師城的管理更爲合理穩妥,那都是後話,當下最要緊的是兩件事情,一是赈濟災民,二是防止災後大疫,這等事務務求盡快拿出方略,并落實人員分派下去,一旦洪水消退,便要置辦下去。”
永隆帝松了一口氣,但是又有些遺憾。
他原本以爲齊永泰會乘勢提出一些建議,甚至包括官員任免方面的,但是齊永泰卻沒有,隻是提出了做當下緊要之事的意見。
此人倒也是個忠臣,可堪大用,隻是永隆帝卻在内心難以親近對方。
“嗯,齊卿所言甚是,可還有其他?”
“還有就是災後定要讓巡捕營、五城兵馬司以及龍禁尉和順天府兩縣嚴密注意城内城外,防止謠言揭帖散布,尤其是北直隸這邊此次受災亦重,當要嚴防流民進京,白蓮教、聞香教在北直隸這邊亦有蔓延之勢,須得要防止其趁機起事。”
齊永泰的這個建議讓永隆帝也是一驚,尚未說話,那刑部尚書蕭大亨卻已經忍不住插話:“齊大人,這白蓮教、聞香教素來在山東流傳,何時又成了北直隸這邊蔓延了?”
“蕭大人,白蓮教改頭換面本事不小,化名到北直隸這邊拉攏民衆不是個例,保定府那邊早就有發現,刑部不妨好生查一查,莫要等到山東民變故例在北直隸再上演!”
對這個混吃等死的老滑頭,齊永泰沒有多少好感,毫不客氣的反駁:“陛下若是不信,亦可問一問龍禁尉那邊,臣相信必有所得。”
蕭大亨也不在意齊永泰的态度,這個家夥對誰的态度都差不多,也不會賣誰的面子,但如果說白蓮教已經滲透到了北直隸,那卻是一件大事。
這一場洪澇災害受害的不僅僅是京師城,這京城外的順天府、保定府都有遭災,這等妖人慣會利用這等天災,要麽蠱惑人心,大肆引人入教,要麽就是煽動對官府的不滿,如果說地方上赈災減賦做的差了,弄不好就會使一場民變。
見蕭大亨不敢再吭聲,永隆帝估計這厮也應該是内心沒太大把握,心中對這幫老臣更是不屑,隻是許多事情他還隻能忍,還得要一步一步來。
這齊永泰倒是一個上佳的閣臣,隻是卻非首輔合适人選,而且這剛剛擔任吏部左侍郎,短時間内也不可能入閣。
永隆帝内心也是歎息不止,張景秋資曆太淺了一些,在南京那邊呆太久,以至于京師這邊很多人都對他不熟悉,連接任蕭大亨的兵部尚書都受到很多阻力。
說來說去,還是自己根基太淺了一些,想到這裏永隆帝就又忍不住咬咬牙,總要熬過這兩三年,便要讓你們看看朕的手段。
方從哲和葉向高二人如何選擇也是一個問題。
從内心來說,永隆帝對這二人都不是很感冒,都是父皇提拔起來的重臣閣老,但他也不能承認這二人都有些手段本事。
沈一貫走人的話,首輔隻能從這二人中産生,但誰來擔任首輔,一方面永隆帝自己也沒拿定主意,另一方面,他還要探聽一下父皇的心思。
穩了穩心,永隆帝不再多想,目光投向沈一貫,“沈卿,齊卿所言,卿意如何?”
沈一貫心中暗歎,他知道自己已經越來越不受這位新皇的信任了,或許隻是因爲還沒有做好從葉向高和方從哲中選誰來接替自己的準備,又或者就是還在顧忌太上皇的感受,所以才會拖着如此,但是他知道隻怕最遲明年春闱之後,自己就該走人了。
不過對沈一貫來說都無所謂了,擔任了這麽多年首輔,世間什麽他沒見過了,便是太上皇也不一樣要和自己争個高下?
皇帝想要選一個聽話的首輔,但是也不想一想,坐在了首輔這個位置上怎麽可能事事聽話?那下邊的閣臣和六部就會造他的反,首輔不能代表士林文臣,他就沒有資格作首輔!
坐上首輔之位之前再聽話的臣子,坐上了首輔都不可能再對你皇帝俯首帖耳,這就是首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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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