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千多生力軍的加入讓幾乎被攻破的邊關重新變得穩固起來,然而這并不代表邊關就變得牢不可破,這兩千多人對于這次戰争來說,其實不過杯水車薪。
城牆外邊的黑武人有至少四五萬,而這還隻是先鋒軍,如不出意外的話,黑武人這次南下的總兵力可能不少于三十萬,這還隻是推測,因爲要想直下中原,低于三十萬兵力也不過是一場遊戲罷了。
而這是譚千手爲了安撫城内外的百姓最保守的預計,劉牧的預計就沒有這麽樂觀,從外邊的旗号判斷,這個先鋒将軍就是那年把大楚北伐軍打的狼狽退回關内的律遲,那時候律遲還很年少,有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銳意,而正是這銳意讓他在大戰之中脫穎而出。
大戰之後,律遲不斷的被封賞,傳聞在三年前就已經貴爲黑武帝國的大将軍,按照黑武的品級制度,他已經是正二品的封疆大吏。
這樣一位大人物也隻是先鋒将軍,所以劉牧推測,這次極有可能是黑武汗皇闊可敵大石禦駕親征,所以黑武南下的兵力應該遠不止三十萬。
連中原人都知道,這個闊可敵大石是一個好戰的瘋子,他在位這些年來就幾乎沒有停止過對外的征伐,十幾年來,當初那些依附于大楚的周邊小國,已經被黑武人滅了幾十個。
如今是黑武人南下的最好時機,一心想做千古一帝的闊可敵大石怎麽可能會不來?隻要這一次他一戰定下中原,他将超越黑武國曆史上的任何一位汗皇,甚至超越那位統帥着還是一群散兵遊勇的黑武人擊敗蒙帝國的開國皇帝。
闊可敵大石要讓他自己的名字,排在黑武國曆史的第一位。
開國皇帝也隻是擊退了蒙帝國而已,從蒙帝國的鐵騎手中奪回了他們自己的家園,而他若能踏平中原,那功績比起他祖上來說,豈不是要更加的恢弘偉大。
入夜,城牆上。
劉牧拎着兩壺酒過來,走到譚千手身邊,用腳踢了踢坐在那睡着了的譚千手。
譚千手已經四天三夜沒怎麽睡過,入夜之後黑武人的攻勢再一次被打退,譚千手檢查了傷亡之後就靠坐在城牆上睡着了。
“你居然睡得着?”
劉牧把譚千手踢醒之後譏諷了一句。
譚千手楞了一下,他也沒有想到自己會在這種時候睡着了,大敵當前,之前的四天三夜他哪怕是得空睡一會兒,沒多久就會驚醒,可是剛剛睡得那一會兒卻格外的踏實,心裏好像沒有了擔憂。
他想了想,可能隻是因爲劉牧來了。
這個曾經與自己親如手足後來與他仇恨如敵的人來了,他卻睡的踏實了。
但譚千手并沒有說出來自己的想法,都是大男人,有些話就算是想到了也不願意說出來,畢竟顯得有些肉麻。
劉牧喘息着在譚千手身邊坐下來,然後把一壺酒扔在譚千手懷裏。
“你是不是覺得我不會來?”
劉牧喝了一口酒後問他。
譚千手搖了搖頭,他也不知道該怎麽回答,在劉牧來之前,他曾經認爲自己很理智的分析過劉牧不會來,可是心裏又有一個聲音不停的告訴他,劉牧一定會來。
劉牧見他不回答,于是哼了一聲後說道:“猜你就是這麽想的,但是老子來了,老子可不像是某些人,兄弟求救都能見死不救。”
譚千手苦笑,然後灌了一口酒。
劉牧看了他一眼,然後重重的呼出一口氣。
“我也真勸過自己别來,你當年能狠心不去救我,憑什麽老子就狠不下來這個心?”劉牧喝了口酒,忽然就笑了。
“老子還真就是狠不下來這個心。”
他把酒壺伸出去,譚千手舉着酒壺和他碰了一下。
千言萬語,都在這碰了一下中。
兩個人同時仰起頭咕嘟咕嘟的灌了一口酒,然後對視一眼,又都沒心沒肺的笑了起來,而這一口酒又一笑之中,藏着兩個人多少釋然,多少過往。
“是不是恨我?”
劉牧又問了一句。
譚千手搖頭:“不恨,從來都沒有過。”
劉牧笑道:“老子這近九年來那麽欺負你,你都不恨我?”
譚千手嗯了一聲後說道:“想恨來着,真的,有時候被你這孫子氣的想罵街,尤其是每次去代州城求你分撥糧草的時候,恨不得給你一個耳光,可就是恨不起來。”
劉牧道:“賤不賤?”
譚千手道:“這麽想的話,有點。”
劉牧道:“我也是,賤。”
兩個人又對視了一眼,然後再次笑起來。
“你知道我爲什麽後來像是變了嗎?”
劉牧這次的問題,沒有等着譚千手回答,因爲他知道譚千手給不出答案,哪怕年少時候他們那麽的相似,兩個人有無數的想法都幾乎一緻,那時候劉牧就曾經說過,他們倆可能用的是一個腦子。
他低着頭繼續說道:“因爲那一戰之後,老子發現這個世界上被欺負的都是實在人,都是幹事的人,都是真正拼命的人那一戰,爲什麽是你和我被留下斷後你想過嗎?”
譚千手道:“自然是因爲你和我都沒去送禮。”
劉牧嗯了一聲:“所以那些送了錢的人,全都在後撤的大隊人馬裏,而你我這樣的人,就被留下了,要拼了命的去保護他們這些怕死的王八蛋,譚千手,你知道老子爲什麽怨恨你嗎?不是因爲你不去救我,你說的對,大戰之中各司其職,怎麽能擅離職守?老子怨你,是因爲你死死守着山口要護着的是那群王八蛋啊。”
譚千手張了張嘴,卻一個字都說不出口。
他從來沒有想過這些,此時聽劉牧說出來後,心裏的愧疚感更重。
事實确實如此他沒有去救他親如手足的劉牧,而是葬送了一千多大楚府兵來爲那些貪生怕死的王八蛋守住後路。
想到這,譚千手舉起酒壺又狠狠的灌了幾口。
“所以後來我變了。”
劉牧繼續說道:“與其讓那些貪生怕死的王八蛋回去把軍功都領了,還要指着我們鼻子趾高氣昂的罵街,不如我也去分一杯羹,不然憑他媽的什麽?當初宇文勒那個王八蛋帶着一萬餘兵力跑了,留下我一千人堅守,回去之後他卻被封賞爲一等侯?!”
他長長的吐出一口氣,可卻根本出不了當年那口氣。
他說:“所以老子回到都城之後就變賣家産,想盡辦法讨好劉崇信,還恬不知恥的拜他爲義父,當着文武百官的面我直接跪下來磕頭求他收我,他哈哈大笑的樣子我現在還記得清清楚楚,可是我必須那麽做”
他看向譚千手:“你那個功過相抵,你現在明白是怎麽來的了吧?仔細想想,你還會怨恨我嗎?”
劉牧到了代州做守備将軍,他就是譚千手的頂頭上司,譚千手自然看他臉色,他也逢人就說,他回來代州做将軍就是來整治譚千手的,連譚千手都聽說過,他原本的軍功都被劉牧給弄沒了,最終也隻是個功過相抵,可劉牧這樣做隻是爲了保護他。
大戰之後将近十年,他都在這鬼地方做邊關将軍,那并不是劉牧排擠,相反是劉牧的保全。
實際上,并不是大部分人認爲的那麽回事,爲什麽劉牧要變賣家産去巴結劉崇信?是因爲他聽說大軍敗北,劉崇信他們要找一些替罪羊,損失了十二萬精銳府兵的大敗,沒幾個人被砍頭能算是有個交代?
而譚千手就是這些替罪羊之一,在原本要上奏給陛下的奏折中,譚千手非但沒有死守大軍退路之功,反而被寫成了一個臨陣脫逃導緻後軍大敗被黑武人屠戮的罪魁禍首之一。
劉牧變賣家産送給劉崇信,又在文武百官之前極盡谄媚的拜劉崇信爲義父,隻是爲了能把譚千手的名字從那本奏折上去掉,最終,譚千手的誅九族變成了功過相抵。
劉牧的話說到這,沒有說明,可是譚千手再傻也明白過來了。
他呆呆的看着劉牧,眼睛逐漸發紅。
“少他娘的那麽看老子,好像個娘們兒似的。”
劉牧把酒壺裏的酒一飲而盡,他擡起手在譚千手的肩膀上拍了拍。
“千手,你知道,我們因爲這個吃了太多的虧,宇文勒現在已經是一衛大将軍,我送了那麽多金銀,換了一個代州将軍,而你呢”
劉牧看向譚千手說道:“當然你是個混蛋罪有應得,如果不是老子想着,我要守護的是大楚百姓,而不是那群大楚的蛀蟲,我這次真的不會來。”
譚千手看着他,忽然笑了笑:“不信。”
劉牧白了他一眼:“你以爲我單純的會因爲救你而來?老子來都是因爲百姓們。”
說完後他自己也笑了,他他娘的也不是很信自己的話。
“上一次,我們沒機會并肩作戰。”
劉牧伸出手晃了晃後說道:“這次可以了。”
譚千手也伸出手,兩個人的手緊緊的握在一起。
如果不是這次到了邊關後看到如此戰局,覺得自己可能是有來無回了,這些話劉牧也不會對譚千手說,有些時候他就想着,如過去九年一樣讓譚千手那個白癡内疚一輩子好了,因爲那樣的内疚還好過些,如果讓譚千手知道了劉牧爲了救他而認賊作父的話,那種内疚,更難熬。
每次譚千手去代州求糧的時候,劉牧看着他那樣子心裏都覺得難受,然而他也清楚,如果自己不表現的心狠一些,那個家夥啊,心裏的煎熬和愧疚會把他熬瘋。
“可惜了啊。”
劉牧看向譚千手說道:“年輕的時候我們還有個約定,如果我們倆的後代是一兒一女,那就結成親家,如果是兩個兒子或者兩個女兒,那就讓他們結拜,可是你這個廢物,這麽多年過去了,别說兒女,連個女人都沒有。”
他白了譚千手一眼:“廢物不?”
譚千手哼了一聲後說道:“你有兒女?你有女人?”
劉牧自豪的說道:“雖然我沒有兒女,但我有女人啊,你以爲代州城裏和你這邊關一樣,地上的鳥屎都是公糞。”
譚千手楞了一下,然後搖頭道:“不應該啊,如果真的如你所說夜夜笙歌,你今天殺敵的樣子還能那麽龍精虎猛?我覺得你是在吹牛皮。”
劉牧哈哈大笑,站起來,手扶着城牆看向外邊遠處,那裏是黑武人的連營,燈火連綿像是一片落在地上的星辰。
譚千手也站起來,不知不覺的,把手放在了劉牧肩膀上,劉牧的手也放在他肩膀上,兩個人的胳膊交叉在那,就像是十年前,他們準備随軍北伐的時候站在高坡上望向黑武的方向一模一樣。
這就是勾肩搭背吧。
他們已不再年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