臉上的皺紋就像是大地的幹裂,最可怕的是眼睛裏的幹裂,那是一雙幾乎找不到希望的眼睛。
他已經失去了一切,家人,兄弟,還有曾經的夢想。
“小兄弟,也許就隻你這個年紀的人還相信義氣用不可變。”
宋封其實對李丢丢很佩服,李丢丢這個年紀能從冀州一路走過來,不管多辛苦也要忠人之事,這個天下百分之八十的成年男人都做不到。
“不是。”
李丢丢聽到宋封的話後搖頭道:“義氣不可變,可變的就不是義氣了。”
宋封苦笑着搖了搖頭,他覺得這個少年郎太過于單純,想着等到他到了自己這個年紀大概就會明白,這世上就沒有什麽是不變的。
宋封道:“你說的對。”
他不想和李丢丢争辯什麽,不想破壞了這少年郎的心中笃信,總得有些人要把這種笃信堅持下去傳承。
“如果”
宋封看向李丢丢說道:“有一天你也走上我的路,千萬要記住,我就是你的前車之鑒,在我打下來一個縣城之後我就想着,我是不是都已經可以做皇帝了”
他搖了搖頭:“人啊,一旦心裏出現了這個念頭,太可怕了。”
他看向天空,沉默了一會兒後說道:“我小的時候就聽說過一個故事,我父親給我講的他說以前有個年輕人修仙要濟世救民,他走遍天下,幫助了很多人,可就是不能得道成仙。”
“另外一個修仙的人告訴他,你這樣被凡塵俗世糾纏是不可能得道的,你要放下一切雜念,專心靜修,年輕人想着也不是沒有道理,等他修成真仙之後再來濟世救民,豈不是力量更大?”
“于是他就找了個地方閉關,不知有寒暑,不知有天下,終于參破了大道飛升成仙,等到了天上之後才發現,原來不隻是他成仙了,還有很多神仙在天上呢,過的安逸享樂。”
“于是他就問,你們都已經修成真仙了,下界那麽多百姓生活艱苦,爲什麽你不能不施以援手,那些神仙都用可憐他的眼神看着他有人告訴他說,你以後就明白了。”
宋封停頓了一下後繼續說道:“後來這個年輕的神仙發現,民間疾苦才有人求神拜佛,他們也就才有信仰之力,若是百姓富足安康,誰會想的起來求神?如果都不信神的話,神仙就完了于是,這個年輕的神仙也變成了那些老神仙的樣子,安逸享樂。”
宋封看向李丢丢道:“曾經有那麽一段時間,我以爲我就是那個年輕的神仙,我可以救世濟民後來發現,享樂多好啊。”
李丢丢嗯了一聲,心裏頗有感觸。
宋封道:“皇帝也一樣,大楚的太祖皇帝當初打天下的時候,喊出來的口号是什麽?救天下萬民于水深火熱,後來呢?他的子子孫孫卻把萬民至于水深火熱。”
李丢丢又嗯了一聲,他心裏想着,總不是所有人都一樣的,将來一定會有一個更強大的國家出現,每一代皇帝都會把老百姓放在最前邊,唯有如此國家才能長治久安,都說國不在民無以生,可是民不在,國何以生?
兩個人一個騎馬一個騎驢,一路上聊了很多很多,宋封有着和别人不一樣的經曆,雖然這些經曆說不上是什麽積極向上的東西。
可是李丢丢這個人啊,從來都不會被陰郁的東西影響了自己的堅信,而這些陰郁,會讓他記住,知道是什麽不該做的,什麽是該做的。
兩個人走了大半天之後又到了李丢丢之前被追上的那個鎮子,這才過去幾天,鎮子裏的人似乎都已經忘了之前的事,好像從沒有發生過,都是一場夢。
那個小吃鋪子的掌櫃依然如李丢丢第一次見到的時候一樣,沒有什麽精氣神,坐在門口等生意的時候連多少期待都沒有。
他最初開店的時候,應該不是如此吧。
當那掌櫃看到李丢丢和另外一個人過來的時候才稍稍有了些喜悅,畢竟這世道生意确實難做,可是當他看清楚那少年模樣的時候,吓得立刻就要把門關上。
李丢丢歎了口氣,心說這也算是一種因果?
他遇到了宋封,那是宋封和王黑闼之間的因果,他回來的路上又看到了這個老闆,這就是他和這老闆的因果。
莫名其妙的想到這些,李丢丢有些失神。
“别關門,我來賠給你一些銀子。”
李丢丢從驢背上跳下來,取了幾兩銀子給那掌櫃。
“上次打壞了你的店鋪,走的急沒有給你留下些賠償的錢,這些補給你。”
李丢丢把銀子遞過去。
掌櫃的如何敢接?
面前這人畜無害的少年,可是在幾天前一口氣殺了二三十人的小惡魔啊,他遠遠的看到了,這少年殺人的時候可是一點兒都不帶猶豫的。
“别别别”
掌櫃的連忙說道:“公子,還是免了吧,店裏的東西都不值錢,不用賠償。”
李丢丢把銀子放在桌子上說道:“那就當是飯錢,你給我們準備些吃的,我們吃完了還要趕路。”
掌櫃的爲難道:“沒有了,什麽吃的都沒有了。”
宋封一怒道:“你這人是不是給臉不要臉?”
他也是殺人無數的人,雖然曾是普通人,可是殺過那麽多人後一旦發怒,臉上的那種煞氣還是能把普通人吓住。
掌櫃的不敢再說什麽,隻好起身去準備東西。
李丢丢和宋封兩個人在屋外的桌子邊坐下來,屋子裏太悶了,不如外邊敞亮痛快,掌櫃的去忙活,兩個人坐在那等着,不遠處的一驢一馬互相碰了碰臉,可能覺得型号不對,又各自分開,驢不叫馬不鳴。
宋封好奇的問發生了什麽,李丢丢把事情經過簡單的和宋封說了一遍,宋封歎了口氣,心說王黑闼呀王黑闼,你臨死之前還連累了一個小兄弟。
那些官府的人做事他最了解不過,如果沒有個結果他們是不會善罷甘休的。
正說着,遠處塵煙起,有一隊騎士從冀州城的方向過來,看起來人數不少,宋封往那邊瞥了一眼後對李丢丢說道:“不會這麽巧又是來殺你的吧。”
李丢丢起身道:“不管是不是這麽巧,我先走,你留下,被人注意到你和我在一塊,你也走不掉了。”
宋封嗯了一聲:“是,你我還不熟悉,我何必被你牽連。”
可是李丢丢起身的那一刻他也起身,李丢丢看了他一眼,宋封道:“我和你不熟,不會爲了你送死,但我是黑闼大哥,活着的時候他不認我了,死了,他不認不管用。”
李丢丢歎了口氣:“我能脫身,你不用擔心。”
他把包裹遞給宋封:“如果我不能脫身,總得有個人把銀子送過去。”正說着,忽然間從屋子後邊有幾個人飛掠過來,爲首的個看起來年紀二十幾歲的男人,打開了手裏的畫像後看了看,又看了看李丢丢。
“沒錯了。”
他一指李丢丢:“就是他殺了獨眼,連大人說了,要死的不要活的了,殺!”
那幾個人立刻抽刀朝着李丢丢過來,李丢丢把宋封往後一推,抽出長短雙刀迎了過去。
小吃鋪子的掌櫃剛端着食物出來,一看到又打起來了,啊的叫了一聲,扔下籠屜就跑,這場景似曾相識。
這次來的人武藝都很不俗,李丢丢一人和幾個人對戰,逐漸落了下風,尤其是那個年輕人的刀法極爲兇狠老辣,他的武技比之前的獨眼要厲害的多。
這人原本是職業的殺手,拿錢辦事的人,隻要給錢誰都能殺,他和姚無痕認識,兩個人師從一門,看似都是拿錢辦事,可實際上他比姚無痕要兇殘的多。
他想殺人的時候,沒錢也會殺,幾天不殺人他會覺得難受。
而且他已經徹底投靠了連功名,而不是如姚無痕那樣不想被束縛,這個年輕人叫關渡。
他的刀比獨眼男人的刀,兇狠十倍。
李丢丢被逼的連連後撤,人已經退到了小吃鋪子門口,他想着依然如上次那樣以門口來做遮擋,減少正面對敵的人數,可剛退回來,屋子裏邊兩個黑衣人就一左一右沖出,兩把刀戳向李丢丢的後腰。
不遠處的宋封眼睛驟然睜大,李丢丢倒退着走沒有注意到,他注意到了,在那一刻,宋封沒有絲毫猶豫直接沖了過去,用肩膀撞開其中一人,想抽刀的時候卻慢了,被另外一人刀勢一轉,一刀捅進宋封小腹。
他的武技,确實很稀松平常啊。
聽到哀嚎聲,李丢丢一回頭就看到宋封還死死的抱着一個殺手,那把刀在宋封的肚子裏插着。
李丢丢的眼睛驟然睜大,揮手一刀切掉了那殺手的頭,一把拉了宋封往後退,另外一個殺手揮刀過來,李丢丢的刀後發先至,一刀掃開了那殺手的咽喉。
宋封雙手捂着肚子,低頭看了看後自言自語的說道:“我确實不怎麽能打以前都是黑闼擋在我前邊的,我就虛張聲勢顯得我多厲害我是,真的不厲害。”
李丢丢眼睛一紅:“我會帶你走。”
關渡已經拎刀過來:“你還想走?”
就在這時候遠處那馬隊也沖了過來,爲首的人看到正在厮殺的李丢丢和關渡等人後大喊一聲:“住手!”
關渡一回頭,臉色立刻變了,很謙卑的跑回去說道:“嚴大人,這是怎麽了?”
那個被稱爲嚴大人的中年男人說道:“府治大人急令,找到李叱後務必不可傷他,要完好無損的帶回冀州,有了不得的大人物要見李叱。”
關渡一點兒都不敢質疑,點頭說道:“是是是,我這就照辦。”
他回到李丢丢那邊俯身看着蹲在那抱着宋封的李丢丢說道:“你走運,現在府治大人讓你活着回去,不打了。”
李丢丢的手緩緩的離開宋封的臉,鼻孔裏已經沒有一絲氣息。
在那一刻,這少年血紅的眼睛看向關渡。
“你說不打了?”
他緩緩起身,擡起手,手上都是宋封的血,他用血在自己的臉上斜着劃了一下。
“不打可怎麽行。”
握刀。
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