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固城縣要到涞湖縣的話至少走三天時間,李丢丢算計着,他一天時間到固城縣,當夜就要找到王黑闼告訴他的那個夫子廟,然後第二天一早出發去涞湖縣。
三天到涞湖縣後直接出發回冀州城,大概還有走兩三天的時間,這樣的話,七天之内他就能回去。
可是半路上出了問題,第一批人能追上他,那麽也許第二批人很快就來了,而且再來的人一定遠比那個獨眼的男人武藝要高強許多。
李丢丢坐在毛驢的後背上,撩開衣服袖子看了看,胳膊上被獨眼男人的重刀掃了一下,雖然沒有傷到筋骨,可是血口子很大,看着觸目驚心。
這少年郎似乎已經去了懼意,沉默片刻後打開腰畔的鹿皮囊,裏邊有師父爲他準備的傷藥,他一直都帶着,還有夏侯琢給他準備的,瓶瓶罐罐的不少。
摘下來水壺朝着傷口沖洗,那種鑽心的疼讓李丢丢好看的眉毛都皺到了一起。
用水沖洗之後換了酒,這酒是他從剛剛吃飯的鋪子裏拿的,他出門離開的時候還不忘把飯錢放在桌子上。
用嘴把酒壺蓋咬開,李丢丢試了兩次都沒有敢立刻把酒倒下去。
“毛驢兒毛驢兒,我好疼啊。”
李丢丢連續深呼吸,然後用受傷的胳膊那隻手抓進了馬鞍,确切的說應該是驢鞍,一閉眼把烈酒倒在了傷口上,那一下,李丢丢的眼睛驟然睜大。
從小到大跟着他師父走南闖北,小傷不斷,師父也有意錘煉,不想讓他變成一個矯情的孩子,所以尋常的疼痛李丢丢完全不放在眼裏。
可是這種烈酒沖刷着血口,而且甚至沖刷到了露出來的骨頭的感覺,讓李丢丢感覺自己下一息就會死去。
牙都已經咬出了血,李丢丢下意識的把酒壺揚起來咕嘟咕嘟的灌進去幾口,那辛辣的烈酒入喉,李丢丢居然覺得疼痛的感覺輕了一些。
也不知道是錯覺還是真的有用,他趁着這會兒連忙把準備好的針線拿起來,行走江湖,身上帶着鈎針和線是常事也是常識。
李丢丢咬着牙一針一針的自己縫合傷口,疼的實在厲害了就再灌兩口酒,嘴裏大口大口的呼吸着,一邊縫一邊跟自己說話。
“沒事沒事,還有幾下,呼呼”
“呼馬上就好。”
“呼”
硬撐着居然縫了有二十幾針,縫的歪歪斜斜,可好歹傷口縫上了,取了傷藥灑在那,然後用牙齒咬着繃帶一頭,另一隻手拿着繃帶一圈一圈的繞。
綁好之後,李丢丢長長的出了口氣。
嘴裏有酒氣,也有血腥氣。
李丢丢忽然間仰頭哈哈大笑,也不知道爲什麽發笑,笑着笑着,咣铛一聲從驢背上掉了下去,躺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喘息着。
他看到雲從頭頂逐漸飛過,天色已經有些發暗,看來今天日落之前進不了固城縣的縣城了。
不知道這樣躺了多久,李丢丢恍恍惚惚的,腦子裏隻有一件事。
想師父。
師父對他那麽嚴苛,做人那麽小氣,可是從不曾讓李丢丢受了委屈,師父說過,做長輩的可以用最嚴厲的方式教育孩子,但絕不能讓孩子受委屈,孩子承受教育的痛和承受委屈的痛是兩碼事。
很多大人都覺得,罵了孩子,可是罵錯了,錯了就錯了呗,反正是自己孩子,一個做父母的要去和孩子道歉,那多沒面子。
大人是人,孩子不是人?
大人的委屈是委屈,孩子的委屈是個屁?
委屈,大概是這個世上最讓人心劇痛的三種受傷之一。
委屈,離别,還有愛情。
李丢丢此時此刻覺得有些有些委屈,不是誰欺負了他,是這世道在欺負人。
十二歲的李丢丢,人生第一次冒出來幹脆推翻這個操蛋的大楚的想法,雖然夏侯琢曾經跟他說過無數次大楚已經無藥可救,可是李丢丢從來都沒有想過有朝一日自己這個楚民會反楚。
然而再想想,如今反楚的,哪個不出楚民?
如王黑闼那樣的人,他若是還過的下去,就不會舉起大旗喊一聲天地不仁朝廷無度。
“唯有一個新的朝廷出現,才會讓這舊的腐朽煙消雲散。”
李丢丢比以往更深切的體會到了,如夏侯琢這樣的有皇族血脈的人,爲什麽能說出如此大逆不道可以誅全族的話。
躺夠了,李丢丢翻身坐起來,毛驢兒還站在他身邊啃食着路旁的野草,不時看看他,也不知道毛驢兒腦子裏剛剛那段時間想了些什麽。
就在這時候正前方忽然有一隊騎兵過來,李丢丢的臉色立刻就變了變,此時他受了傷,從隊伍規模上來看至少數百騎,根本不可能抵擋。
别說是李丢丢,就算是葉杖竹,就算是比葉杖竹那樣的高手再高的高手,也擋不住大楚府兵數百騎的進攻。
所以李丢丢在這一刻唯一的想法是逃,然而他跳上毛驢兒的那一刻,毛驢兒再次發了倔脾氣不肯走了,不管李丢丢怎麽拉扯,它自顧自低頭啃草。
李丢丢急的說道:“那玩意有什麽好吃的,我給你買肉啊,你快跑起來。”
毛驢兒哪裏理會這個。
這片刻之間,那數百騎的隊伍已經呼嘯而至,這時候李丢丢才看清楚,這些騎兵和之前追他的那些人完全不同,如果說追他的那些殺手是一群豺狐,那麽面前飛騎而來的便是虎狼。
在那些騎兵的最前邊,有兩面黑色金字的大旗迎風招展,一面大一些的是楚字,一面小一些的是羅字。
一匹通體暗紅的雄壯戰馬上,看起來四十歲上下的中年漢子端坐在那,他看到李丢丢後勒停了戰馬,身後數百騎戛然而止,像是一台完整的戰車,而非幾百個人。
“少年郎。”
那中年漢子朝着李丢丢喊了一聲。
李丢丢仔細看了看,這中年男人身材應該不算高,李丢丢現在大概快到夏侯琢耳朵上邊,而這男人的身高應該比李丢丢還矮一些。
但是,這個男人身上有一種冷硬如長矛般的氣勢,他個子不高但卻不瘦弱,反而給人一種很魁梧很壯碩的錯覺,他端坐馬背,便是一座山嶽。
“大人。”
李丢丢從毛驢兒上跳下來,俯身一拜。
“你哪裏來的這麽多戰馬!”
那中年男人問話的時候語氣并不是很嚴厲,然而李丢丢聽來卻覺得如果自己不立刻回答的話,便會在一瞬間有刀槍如林讓他碎屍萬段。
“撿來的。”
李丢丢立刻回答了一聲,然後往後指了指:“就在前邊大概二三十裏的鎮子上,死了好多人,街上都是這些馬沒人敢牽走,我想着那我就牽了吧。”
中年男人看了他一眼,似乎是想看看他是否說了謊話,可是李丢丢這種和他師父行走江湖全靠演技的人,哪怕那中年漢子目光如炬也不是随便可以看破的。
“撿來的?”
中年男人身邊,有一個年輕将軍催馬向前,也仔仔細細的看了看李丢丢,然後眉頭一皺。
“我怎麽覺得你有些面熟?”
那人從戰馬上跳下來,走到李丢丢面前問:“你認識我嗎?”
李丢丢心說怎麽可能不認識,真是巧了。
他連忙回答道:“認識少将軍,前有幾個月的時候,我和師父要去冀州,半路上遇到過少将軍,少将軍還給了我們一些幹糧。”
這少年将軍正是羅境,他卻沒什麽印象了,隻是覺得李丢丢面熟而已。
李丢丢提醒道:“我師父要給少将軍算卦來着,少将軍說不必,少将軍不信鬼神。”
羅境似乎有了些印象,點了點頭,看向那中年男人說道:“父親,我大概記起來一些,這孩子和他師父是道人。”
李丢丢聽到他叫父親兩個字心裏一怔,原來這個個子矮小的男人,就是威震北境的幽州鐵騎将軍羅耿。
老百姓們對他又敬又恨,敬的是如果沒有他在北境,北邊的草原騎兵和黑武邊軍就沒準一次一次的對百姓們殺戮,恨的是羅耿太過殘暴,在他眼中,百姓的生死其實不如一頭牛,當然更不如一匹戰馬。
羅耿鎮守北疆,他在乎的不是百姓,他在乎的是軍人的名聲,是大楚的軍威。
“原來是羅将軍。”
李丢丢立刻再次俯身拜了拜。
“嗯?”
羅耿問他:“你爲什麽如此反應?”
李丢丢道:“師父說過,他一生最敬重者隻有兩人,一人是已故大将軍徐驅虜,一人便是當世大将軍羅耿。”
羅耿聽到這幾句話後哈哈大笑起來,笑着說道:“我還不是大将軍。”
李丢丢道:“可是在百姓們眼中,大将軍你早就是大将軍了。”
羅耿歎道:“百姓們的眼睛,都比朝廷裏那些人要幹淨要雪亮。”
羅境俯身道:“父親,這些話”
羅耿點了點頭:“知道了。”
他指了指李丢丢:“給他一些銀兩算是酬勞,這些戰馬我都要帶走充軍,你一個孩子帶着這些戰馬也是累贅,更是會招惹殺身之禍,你可願意?”
李丢丢心說你想的美。
可哪能說不行呢,雖然特别想說不行。
“尊大将軍命,其實沒有酬勞也是可以的。”
羅耿豈會欺負這樣一個孩子,吩咐手下人給了李丢丢幾十兩銀子,也不知道具體多少,反正滿滿當當的一個錢袋子,李丢丢敏銳的從手感上來判斷肯定是銀子不是銅錢。
所以又連忙客氣了幾句。
“咱們走吧。”
羅耿一擺手,隊伍随即徐徐出發。
走出去幾步後羅耿忽然又停下來,回頭看向李丢丢:“你師父是道人,你學過看相嗎?”
李丢丢回答道:“學的不好。”
羅境壓低聲音道:“父親不是不信鬼神嗎?何必問他這樣一個少年。”
羅耿搖頭道:“心裏不踏實,此去冀州之前你也知道多少人勸我不要去,去了就可能出大事,我雖然來了,卻也”
他看向李丢丢道:“你隻管說,能看出什麽嗎?”
李丢丢有些許的慌,但卻很認真的俯身回答道:“剛才,我已經說過了,大将軍。”
師父說過,越顯得高深莫測越好。
羅耿說:“我也說過了,我還不是大将軍。”
他忽然間楞了一下,然後哈哈大笑:“好好好,借你吉言!再給他一些賞錢。”
羅耿開心起來,比得了幾十匹戰馬還要開心。
羅境跟在他父親身邊不解的問道:“父親何必如此相信一個少年的話。”
羅耿回答道:“已經上了年紀的人,若遇事不決,可問問孩子,以後你到了爲父這個年紀就知道了,有些時候孩子們手指的方向,做出的判斷,很管用,因爲他們沒有心機。”
他笑道:“我看,剛才那少年,就很單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