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丢丢無比期待的第十天終于來了,一早起來他就忙活起來,把身上的院服脫了換回來自己本來的衣服,雖然破舊可他自己已經洗的幹幹淨淨。
拿上東西準備出門,可是轉念一想師父還沒有見過自己穿院服的樣子,于是又跑回去換了,大包小包的帶了好多好多東西,有吃的有酒,吃的是昨天下午吳嬸就幫他準備好的東西,酒是從夏侯琢那裏借來的,夏侯琢說以後必須得還。
夏侯琢還對他說你想要的一切東西都得自己去争取,而不是習慣了别人給你的施舍,不要以爲那是占了便宜,那是把自己變成了奴才。
李丢丢帶的東西多了,走路就顯得笨拙,從書院到無爲觀要走至少四裏路,但他不覺得辛苦,還覺得自己帶的少了。
到了書院門口剛要出門卻看到教習燕青之站在那在等着,李丢丢看到燕青之就有些慌,小孩子見了老師大概都是這種感覺。
燕青之語氣平淡的說道:“我要出門辦事,正好與你要去的地方順路,上車吧,我載你一程。”
一時之間李丢丢有些不适應,燕青之可幾乎都沒有對他這樣和顔悅色過。
他上了門外的馬車,燕青之指了指馬車上的一個包裹:“這裏面有兩套衣服,是我穿舊了的,本不打算要了,想着扔了也是扔了,你”
“謝謝先生。”
李丢丢把把布包取過來抱在懷裏,也沒再多說什麽。
燕青之沉默了一會兒後說道:“你昨日去見夏侯琢了?”
“是的先生。”
“以後少去。”
“好的先生。”
燕青之似乎也察覺到了氣氛有些尴尬,一時之間兩人都陷入沉默之中。
許久之後,燕青之看了李丢丢一眼後說道:“你和夏侯琢不是一類人。”
“我知道先生。”
燕青之說一句李丢丢回一句,燕青之似乎也沒了興緻,再不多言,馬車順着大街緩緩向前,這四裏的路程就好像比走路還要慢,誰也不說話,車廂裏安靜的像是沒有人,可是沒人不會這麽尴尬。
“到了。”
燕青之的馬車停下來,他看了李丢丢一眼:“我送你來,是想讓你師父看到你是坐車來的,是想讓他知道進了書院的你确實不一樣了。”
李丢丢心裏一震,下了車之後朝着馬車裏的燕青之俯身一拜:“多謝先生。”
“你去吧。”
燕青之一伸手将馬車簾子拉回來,馬車繼續向前走了,其實燕青之沒什麽事做,也不是順路,他隻是想看看那位令他尊敬的老人家是什麽模樣。
老人家沒來。
李丢丢站在無爲觀門口舉目四望哪裏有師父的影子,無爲觀門口是一片空地,一眼能看個遍,李丢丢帶着一堆東西站在那的時候,茫然的不像是找不到誰,而是把自己丢了。
一個孩子置身荒野一個人都看不到,大概就是此時李丢丢的心情。
“師父”
李丢丢不停的往四周看着,可是視線所及之處根本就沒有他師父的影子,他不甘心,跑到無爲觀一側看了看,沒有師父,又呼哧呼哧的跑到另外一側看,還是沒有師父。
再堅強的孩子也是孩子,李丢丢哇的一聲就哭了。
遠處的一棵大樹後邊,一身髒污的長眉道人躲在那小心翼翼的看着李丢丢,在李丢丢嚎啕大哭的那一刻他是真的差一點就沒能忍住想沖過去抱抱孩子。
可是他不能,他現在這個樣子如果被李丢丢看到了的話,李丢丢會多傷心?他太了解李丢丢,隻要李丢丢看到他這個無家可歸的模樣,一定會離開書院選擇回到他身邊。
不能啊。
孩子已經走上了一條不一樣的路,前邊都是風景,哪怕不能大富大貴,最起碼是幹淨的光明的,把孩子送上大路老道人已經努力了九十九步,還差最後一步。
讓這個孩子對自己死心,這就是最後一步。
長眉道人抹了抹眼淚,背靠着大樹深呼吸,他不敢再看了,再看下去他的心會裂開。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還是帶着李丢丢來冀州城的那一身,更破舊更髒,已經看不出來道袍的顔色,如果如果他能有一件幹幹淨淨的衣服,他一定已經沖過去把孩子抱起來了。
李丢丢等着這一天等的煎熬,老道人何嘗不是一樣?他比李丢丢還要煎熬。
越是臨近日子他越是煎熬,他拼盡全力的想找來一身幹淨衣服,可是他沒辦法,他就算是死也不會去偷去搶,不會去張嘴乞讨,他是道門的人,他得對得起祖師爺,對得起道人的身份。
他這麽多年來蔔卦爲生,也從來都沒有騙過一個昧良心的錢,收人家多少錢辦多少事說多少話,他心裏有譜,他知道自己也算是騙人爲生,可他隻是說一些漂亮話換錢,有錢人或是壞人從他這裏買這樣的漂亮話求心安。
他是一個矛盾的人,有時候矛盾的自己都看不起自己。
就在今天早晨,他本想就此一走了之不來道觀,可是真的忍不住啊,試過很多次,他說服不了自己。
路上遇到一條水溝,他蹲在那還認認真真的洗了臉,雖然水都不幹淨,可是他把臉洗的幹幹淨淨。
“丢丢兒啊别怪師父心狠。”
老道人靠在樹上自言自語,兩條腿都在發顫,站不住了。
“師父把你送上陽關大道,可是師父上不去啊,師父上不去也不能拖着你,不能成爲你的累贅,孩子願你前程錦繡,師父告辭了。”
他擡起手使勁兒抹了抹眼睛,深吸一口氣,大步往前走。
長眉道人大步往前走,一步一顫。
他背後傳來李丢丢撕心裂肺的哭聲,老道人的心裏像是被一把刀子來來回回的切割着一樣,無數次無數次無數次的想扭頭跑回去,每一息都有無數次這樣的沖動,可他忍着再忍着。
李丢丢在書院裏一定會受氣,因爲他不是大富大貴之家出身,十一歲的孩子每天要承受多少冷言冷語?如果再讓人知道了他有一個如此落魄的師父,他會更被人看不起。
哭一陣就好了,他哭一陣就好了。
老道人走路的時候,低着頭看到了自己身上那殘破不全的衣服,心裏第一次有了怨恨。
賊老天,我不曾虧心,日行一善,爲什麽還換不來一個體面?
他想要的體面,僅僅是一身幹淨的還算過得去的衣服。
也不知道走了多遠,老道人實在撐不住了,一屁股坐下來,靠在牆上老淚縱橫,遠處依然能聽到李丢丢已經沙啞的哭聲,老道人咧開嘴哭,無聲的哭。
啪嗒一聲,有什麽東西掉在老道人面前,他下意識的看了看,路人扔在他面前一個銅錢,他搖頭:“我不是花子,我不乞讨。”
“呵呵。”
那路人看了他一眼:“愛要不要,嫌少?”
老道人撿起來那個銅錢想還回去,可是那人已經走遠,一邊走還一邊罵罵咧咧,他可能覺得自己行善卻惹了一肚子氣不值得。
老道人把那一枚銅錢放回地上,扶着牆站起來,不能這樣坐下去了,萬一被李丢丢看到了自己就前功盡棄,他來隻是想再看孩子一眼。
扶着牆往前走,就在這時候他面前出現了一個人。
“别給他斷了生路。”
有人在他面前說話。
老道人擡起頭看了看,一眼就認出來正是那車裏的先生,李丢丢從馬車上下來的時候他一直偷偷看着,也看到了那個先生是什麽模樣。
丢丢兒穿着漂漂亮亮的院服可真好看,坐在馬車裏的樣子可真神氣,那才是他應該有的人生。
燕青之看着老道人,曆來都是心性沉穩的他此時此刻卻難受的想要嘶吼。
“他會斷了生念。”
燕青之又說了一句。
“我”
老道人再次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搖頭道:“我這個樣子不能見他,與其糾纏他無心讀書,不如狠一些先生,還請你讓開路吧。”
“你是最了解他的人。”
燕青之一字一句的說道:“在書院裏,我給他氣受,是想鍛煉他的心性,我罵他是窮人,是想錘煉他的耐性,從我這受的多一些,以後回到大課去上學再面對别人的欺辱,他就更能沉得住氣。”
“我不許他和出身高貴的人多走動,是不想讓他成爲一個馬仔,一個别人的跟班,他骨子裏有傲氣,不能眼饞别人的施舍而讓這傲氣變成奴性。”
“我不許他這樣不許他那樣,是因爲我知道他進書院不容易,四頁書院三十六年來沒有一個他這樣的學生。”
燕青之道:“所以我敬重你,但現在有些看不起你,我做的不是斷他生路,而你現在做的才是。”
老道人張了張嘴,無言以對。
“你是最了解李叱的人,如果連情分他都丢了,他還活着有什麽意義?你讓一個十一歲的孩子生出求死之心來,你真的是對他好?我對别的學生一直說你們讀書不是爲任何人讀書,而是爲自己讀書,可是對他我說不出這句話,他是在爲你讀書。”
燕青之搖了搖頭,轉身走了:“你自己考慮吧。”
老道人看着燕青之遠去的背影,最終還是選擇離開。
就在這時候他背後傳來一聲沙啞的呼喊。
“師父!”
老道人的肩膀猛地一顫,他想回頭,可是不敢。
李丢丢狂奔而來,手裏的東西全都扔了,飛奔到老道人身後一把抱住,抱的那麽緊那麽緊。
“不要,别髒了你的院服!”
老道人連忙轉身想推開李丢丢,李丢丢卻怎麽可能松手,就這樣抱着老道人的腰好久好久,然後李丢丢忽然一口咬在老道人的胳膊上,很使勁。
老人淚流滿面。
“師父”
“師父在呢。”
“師父你是不是想跑。”
“沒師父是忘了換衣服,師父現在裝窮騙人呢。”
“你隻會騙我。”
李丢丢把鼻涕和眼淚在師父衣服上蹭了蹭,然後笑起來:“師父,你吃過餃子嗎?膚白貌美的餃子。”
老道人:“啊?”
遠處的牆頭上,坐在那看着這邊的夏侯琢本來鼻子酸酸的,聽到這句話後噗的一聲噴了。
什麽破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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