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片刻，九阙微微點頭。
“臣遵旨。”
雖說于陳國之間的戰争打了兩年多，可也不是待在邊疆的每一刻都在打仗，閑暇時候，九阙也會帶着一家人在草原上歇息散心。那些廣闊無垠的草原，狡猾至極的灰兔與野狼，還有遠處皎潔的雪山山頂，一切的一切，在九阙的叙述下緩緩展現在魏武帝眼前。
那些美麗中帶着野性的畫面，讓魏武帝漸漸露出了笑容。
“多美啊，原來，這就是你想看的美景……”
突然，跪在地上的二皇子眼中滿是驚訝，隻見他那位雄才大略堅硬冰冷的父皇，竟然從眼角緩緩落下淚來。這忍不住讓二皇子心生惶恐，原來英武如父皇，也會傷心！
“老二，你來。”
突然，魏武帝朝着二皇子喚了一句，二皇子緩緩膝行了過去，垂着頭叫了一聲“父皇”。魏武帝也不介意他的拘謹害怕，隻是語重心長的教導。
“你怕什麽！朕已經将立你爲太子的旨意發往中樞，你已經是大魏名正言順的繼承人，不該再懼怕任何人！”
“是！兒臣記住了。”
隻是二皇子答應的極爲順暢，人卻還是有些萎縮，對此，魏武帝也沒法子了，看來隻有等他真正離世，這老二才能有個皇帝的樣子。
隻是這時候，他要教導太子的不是這件事。
“你一直長在皇宮婦人之手，見慣了宮裏的争鬥，性子綿軟些，朕都可以接受。隻是接下來，有些事朕要交代你，這是朕沒能做到，你卻可以做到的事，朕希望你能有個準備。”
招呼大内侍，魏武帝借着他的手飲下了一碗老參湯，精神重新振奮起來，隻是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這位帝王已經是強弩之末。
聽到有父皇不能做到自己卻可以做的事，二皇子，也就是太子，終于擡起了頭，想知道是什麽事。他雖然懦弱，可畢竟是皇子，對天下怎麽可能沒有野望？而這位父皇，就是他人生道路裏的一座裏程碑，他要學會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不再懼怕他！
“……朕年輕的時候，做過一件錯事，這件事如一座大山一般，壓在我身上十五年之久！每晚午夜夢回，我都會想起當初那個人，我後悔過！怎麽可能不後悔？那是一個滿心滿眼都是我的人，我卻把他弄丢了……”
當把當年的事情一一說出之後，九阙依舊是那張淡定冰山臉，太子卻已經滿臉震撼，不知該怎麽辦了。
“所，所以當年威武将軍去世，不是因爲敵軍偷襲，是，是父皇……”
這件事的信息量實在是太大，太子咋聞，幾乎不敢置信。那可是爲國家打敗了外患侵擾的有功之臣！父皇就這麽着将之殺害？他還是個少年，再加上先皇後将之保護的很好，心中依舊有熱血，所以從心底裏對魏武帝的行爲感到不認同。
看出太子的想法，魏武帝不僅不生氣，反而老懷大慰，這個太子與他不同，走的路，也會不同。
“朕要教你得是，作爲一個皇帝，絕不能多疑。若是被旁人說得多了就改變心意，就會變得跟朕一樣後悔一輩子！太子，你記住了嗎？”
“……兒臣記住了。”
将太子打發出去之後，魏武帝沒有回頭，隻是安靜的看着身上蓋着的錦被，半晌，才輕聲道，“你娘她，走的時候是什麽表情？”
教案并不意外魏武帝知道這件事的始末，畢竟這可是掌管天下的大魏，隻有他不想知道的，沒有他不會知道的。
“很安詳，甚至還帶着笑。”
頓了頓，看一眼魏武帝恍惚的表情，九阙接着說，“娘曾經說過，終于能去見父親，是她莫大的幸運。想來母親，這十五年裏，已經思念成疾，唯有見到父親，才聊表安慰。”
靜默了片刻，魏武帝突然笑出聲來，隻是臉上的表情慘淡的很，“這倒像是韋若英說的話。真是，演技一如既往地差，還敢在朕面前晃悠。若不是，若不是當年朕一念之差……”
“咳咳咳！”
一連串急促的咳嗽之後，魏武帝在大内侍焦急的眼神下平複了呼吸，那張滿是滄桑心痛的臉上漸漸緩和。
“算了算了，朕也要做個惡人去找他了，朕才不管他會不會讨厭朕，反正我要去見他，他敢不見，我就……我就！”
“唉，其實我也不敢做什麽。隻能等他原諒我了。”
魏武帝又絮叨了好一陣，漸漸的低不可聞，九阙覺得他應該是困了，就準備起身告退，魏武帝卻突然擡起頭，那雙眼睛出乎意料的清澈，大内侍心中一酸，連忙命人去找幾位内閣大臣。陛下這是，這是要不成了！
“你能原諒朕嗎？”
這句話的對象，顯然是九阙，九阙沉默片刻，搖了搖頭，“我沒有經曆過上一輩的恩怨，沒資格替他們說原諒。”而且恨不恨得，這位帝王大概在十五年的人生裏，已經體會到許多。斯人已逝，如今說的再多，也已經沒用了。
“而且陛下最應該說這句話的對象不是我。”
“……”
面無表情的盯着九阙看，如果是個普通人，大概早就應該屈服于這樣的威勢之下，可九阙依舊安穩的坐在那裏，巍然不動。
好半晌，魏武帝才揮了揮手，“朕早就該知道，你是他的孩子。這臭脾氣，跟他簡直一模一樣。領完封賞之後你就回北甯縣做個閑散地主吧，以後再也不要來京城，這裏不适合你。”
皇帝說不适合，那就是不适合，九阙畢恭畢敬的起身謝恩，隻是在臨走之前忍不住問，“陛下可還記得我父親的名字？”
魏武帝愣了一下，半晌，臉上緩緩浮現出一抹笑意，眼前仿佛見到了當年那個笑容燦爛若朝陽的少年。
“幾日沒見，殿下還記得小臣的名字嗎？”
當初他是怎麽回答的來着？因爲許久沒見小侍衛，當年的落魄皇子還以爲他不再理自己這個沒用的皇子，每次見到小侍衛都裝作不認識，最後直接被那人堵住問了這個問題。他别别扭扭了半晌，還是乖乖的回答了這個問題。
“你是謝顔，字庭之。我此生最好的摯友。”
“他是謝顔，字庭之。我此生最好的摯友。”
三日後，魏武帝駕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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