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那名侍衛隻得又轉身下去,這次侍衛沒有費多久就帶着一名老者走上樓梯,這名老者相貌清瘦,滿頭白發,身上雖然穿着布衣,隻是腳上的鞋子卻是新做,布面正是上好的絲綢,隻是眼睛發紅,臉上皺紋深鎖,一幅愁苦之色。
“這位老爺,不知叫人喚小老兒上來有何見教?”老者臉色有點不愉之色,這也難怪,換任何一人正在放聲痛哭,卻被人拉上了酒樓,也不會給對方好臉色,若不是對方幾乎是強拉,他根本不會上來。
“老先生既是遼人,也算有緣,不妨坐下來喝一懷。”王福微笑着道。
老者驚奇的看了王福一眼,臉色頓時大爲和緩,坐了下來,道:“先生如此問話,莫非先生也是遼人?”
王福身材高大,老者又聽了王福前面那一句,有所誤會也難免,王福含笑着搖了搖頭,見到老者臉上又是一變,王福連忙道:“老先生,在下雖然不是遼人,隻是這次進攻滿洲的官兵中有在下不少熟人,故對遼東之事關切,打擾了老先生,還請諒解。”
“不敢,老爺客氣。”老者臉上重新恢複正常,幾年前,百姓還畏兵如匪,不過,這些年大明官軍屢獲勝利,而且軍紀和以前相比嚴明了許多,豐厚的饷銀更令不少百姓向往,加上朝廷在邸報上屢次宣傳,官軍在百姓心中漸漸改了映像,變得值得尊敬起來,聽到王福有朋友在這次奪回沈陽的官兵中,老者剛才的怨氣頓時消失。
“不急,若是無事,老先生不妨先喝上一懷。”王福示了示意,一名侍衛連忙替老者斟上酒。
“好,那小老兒就不客氣了。”老者剛剛才痛哭完一場,心情激蕩,将酒端上一飲而盡。
“好,痛快,不愧爲遼東漢子。”王福贊道,自有侍衛繼續爲老者斟酒,老者也不客氣,幾乎是酒到杯幹,數杯酒後,老者的話題頓時打開,不需要王福詢問就将自己的情況說了出來。
這名老者姓施,祖上還是在大明初年就搬到遼東,算是世代的軍戶,到了施閏章生下來時,或許是他父親想改變家中軍戶的代遇,給老者取名閏章,希望兒子長大後能參加科舉,成爲一名文官。
施閏章幼時,遼東正值李成梁爲政時期,李成梁鎮守遼東三十年,努爾哈赤還曾被擒成爲李成梁的家奴,李成梁共有十次大捷,小捷不計其數,号稱遼東不可一日無李成梁,結果一直累積功至太師,最後朝廷的賞賜加無可加。
隻是奇怪的是李成梁的大小捷數越多,遼事越是糜爛,後期更是貴極而驕,奢侈無度,萬曆十九年被人彈劾罷官,十年後重新起複,此時李成梁已經垂垂老矣,非但沒有吸取教訓,反而變本加勵,不但向百姓搜刮,還苛扣軍饷,士卒百姓都怨聲載道。
在搜刮的同時,面對努爾哈赤崛起,李成梁卻仿佛遲頓了一樣,但沒有拿出應對措施,反而對努爾哈赤步步退讓,完全沒有以往的銳氣,結果李成梁之後,努爾哈赤的勢力已經壯大到難予收拾的地步,十年之内,大明不得不八易其帥。
李成梁當政時,大明頹勢已顯,不過,遼東局還沒有完全糜爛,施閏章可以安心讀書,李成梁死後三年,努爾哈赤以七大恨起兵,一年後,薩爾浒之戰發生,大明大敗,這一戰,大明的衰弱暴露無疑,滿人對大明再也沒有敬畏之心,第二年,沈陽被努爾哈赤領兵攻克
沈陽被努爾哈赤攻克時,施閏章已經二十四歲,隻是他明顯辜負了父親給他取名字的期望,連一個秀才也沒有考上,反倒喜歡上了舞槍弄棒,當時身爲大明将領的父親已經占死,施閏章在數名家兵的幫助才,才從沈陽城中沖了出來,隻是他的妻子和剛剛數歲的兩名孩子卻盡陷城中。
從沈陽逃出來之後,施閏章對自己放棄妻子兒女的行爲無比痛恨,他曾想盡辦法打聽妻兒的下落,隻是滿人占領沈陽後,先後數次屠殺,施閏章如何還能打聽到妻兒下落。
若是換了一個人,身負國仇家恨,說不定會馬上投筆從戎,向滿人報仇,可是施閏章文不成,武不就,心中軟弱的性恪占了主導,他親眼見證了滿人在戰場上無比兇恨的一面,對滿人的兇恨心有餘悸,隐姓埋名來到南方,做了一個商人,重新娶事生子,靠着當初從家中帶出來的數十兩銀子起步,到如今也算薄有資産。
隻是三十年前沈陽的一幕卻深藏在他心中,時時如惡夢一般交纏着他,這段情景就是連妻兒也不敢說,數年前聽到滿人進了北京,施閏章一度絕望,後來皇帝禦駕親征,在淮安大捷的消息傳來,施閏章才放下心來,今天聽到朝廷重新收複了沈陽,再也壓抑不下,這才當街痛哭。
或許正是壓抑太久,加上又喝了一點酒,施閏章才把自己的隐秘盡數道出,說完以後,施閏章已經不勝酒力,伏案便睡。
“皇上,此人簡直是狼心狗肺,先是隻顧自己逃命,不顧妻兒已是不義,明明和滿人有大仇卻不思抵抗,反而隐姓埋名,逃往南方,又是不忠,此等不忠不義之輩,偏偏能發家緻富,實在不公。”楊林憤然的道。
施閏章雖然說自己隻是薄有資财,身上穿得也普通,不過,看到皇帝對此人感興趣的樣子,侍衛已經将此人打聽了一遍,這個施閏章在京城擁有六家布莊,數十家糧店,何止是薄有資财,簡直是一個大财主。
其餘侍衛臉上也帶有不屑之色,剛開始聽說他是沈陽幸存下來漢人時的同情轉爲厭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