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城乃是秦國時所築,官府所在的大城位于東邊,其形如龜,非方非圓。居民和商業區集中的“少城”在西,少者小也,規模小于大城。
但到了漢朝,成都居民人數翻了幾倍,已僅次于長安、臨淄,逾于洛陽,加上百業繁盛,外地客商頻繁入蜀,少城狹窄難居,便開始擴建郭區。
因西邊、南邊都有郫江所限,便隻能向北擴展,漢武帝元鼎二年立成都北郭。公孫述稱帝後,以成都爲京師,修了一道高牆将郭區囊括進來,并以挖土産生的柳池、天井池、千秋池爲基礎,引郫江水串連,形成了環繞城北的護城河體系。
若站在成都北郭牆上向外望去,能見到一片小丘,此既“武擔山”。
馬援兵臨城下後,一眼發現了這座山,聽當地人說,蜀地有個香豔的傳說:上古時期,武都有一隻山精,本是男身,後來化爲女子,美豔動人。這位女裝大佬遊于巴蜀,蜀王見而傾心,納爲妃。但山精不習水土,待了一段時間打算離開,可蜀王已日久生情,爲了留住他,作《東平之歌》親自演奏以樂之。
山精心裏一軟,又留數年,最終因适應不了平原氣候而故去,蜀王頗爲哀傷,派遣五丁壯士,前去武都搬山挑土作爲妃子墳冢,自那之後,成都北郊,就多出了一片占地數頃,高達七丈的武擔山……
傳說雖美,武擔山也成了士女踏春必去之地,但對現在的成都來說,這片距北牆不過兩百步的小丘,卻足以緻命!
“居高臨下,以炮襲之,成都旬日可破也!”
馬援相中了這兒,在武擔山上架設火炮,對準北郭,大炮開兮轟他娘!
但原始的火炮畢竟威力有限,未能打塌成都城牆,但那驚天動地的響動,每天十餘輪轟擊,足以震撼北郭士、民。
而能直接威脅少城、大城的配重投石機,眼看也即将在城東修建完畢,于是吏民窮急,七月十五夜,在繡衣衛策反下,一夥成都人與守軍爆發沖突,即夜打開北郭的“小雒郭門”,放魏軍進入。
公孫述一直躲在大城内的白帝宮,遙聽炮火連綿,聽聞北郭迅速被馬援拿下,少城也于次日上午投降,遂感慨道:“朕當初自以興西方,爲金行也。以王莽尚黃,乃服色尚白,号白帝。”
“然火克金,今日爲火器所敗,宜哉。”
雖然已經快老糊塗了,但公孫述放在新末諸侯中,也算矮子裏拔高個,能得人心,至今仍有數千人爲他與魏軍日夜搏鬥,可也死傷略盡。
有大臣懇求公孫述:“陛下,少城、北郭皆陷,不如從城南江橋門突圍,走江橋過郫江,去南方與太子、丞相彙合?”
但公孫述再度拒絕出逃,他死也要死在自己的宮殿裏,大臣們不解,公孫述隻言:“十二年之期已到,朕不論到何處,都躲不開。”
原來,當初公孫述猶豫是否稱帝時,做了一個夢。
他在睡夢中忽聞人言:“八厶子系,十二爲期。”
八厶子系,公孫也,公孫述醒來後頗爲唏噓,找人蔔夢,或言他還有十二年陽壽,或言公孫氏若稱帝,國祚當有十二年。
公孫述當時思量:“若是前者,僅有十二載光陰,恨短!若不嘗嘗做皇帝的滋味,豈不可惜?”
“若是後者,孔子雲,朝問道,夕死可也,何況十二載!孤縱不能忤逆天命,但子孫或可延續公孫氏社稷。”
于是公孫悍然稱帝,比第五倫、劉秀還早一年,時至今日,剛好是“龍興十二年”。
“十二年了,夢醒矣。”
“天運難違,朕命将盡,國将堕。”
公孫述已做好死的覺悟,但也心存僥幸。
“可傳國玉玺已交予太子,若能與丞相保于南中,發喪即位,再改回吾宗族古姓‘姬’,成家社稷或能避開十二之期,延續下去!”
讓兒子改姓以避谶,有漢哀帝改帝号爲“陳聖劉太平皇帝”來給衰敗的漢德續命那味了……
随着人心崩塌、降者絡繹,下午時分,大城告破,魏兵包圍了白帝宮,最後的成家忠良、公孫死士也作鳥獸散……
公孫述明白,自己大限已至!趕在魏軍沖入白帝宮前,他取出了準備已久的東西。
那是一個平平無奇的陶瓶,解開蓋子後,裏面盛放着流動的金屬:這是用蜀中丹砂煉制的水銀。
在最後幾名宦官、死士的侍奉下,公孫述舉起陶瓶,一飲而盡!
水銀有劇毒,痛苦很快襲來,當魏兵沖入殿門時,四處無人,隻有公孫述将皇帝冠冕穿戴得整整齊齊,歪頭死在了皇位之上……
金德白帝,終死于吞金自殺!
……
對馬援而言,他與公孫述的交情,盡于第二次刺殺之時,當馬大将軍入城時,聽聞白帝已死,他隻歎息了一句:“渡河而死,其奈公何?”
他的精力,很快就放在維持城中秩序,整理成家官府文獻賦稅戶籍資料上了,首先是将跟着魏軍打秋風的氐人盡數驅逐,氐兵也不得進入城郭,嚴禁搶掠。第五倫以馮衍兼代益州刺史之職,發文告示,投降的官吏仍居原職。
但就在封藏印绶寶貨時,馮衍發現,公孫述的玉玺少了一枚。
秦漢制度,皇帝有六玺,皆玉螭虎紐,以武都紫泥封之。分别是皇帝行玺——凡封命諸侯王及官員用之;皇帝之玺——凡賜諸侯王書用之;皇帝信玺——凡發兵用之;天子行玺——征召大臣用之;天子之玺——策拜外國事務用之;天子信玺——事天地鬼神用之。
除此之外,還有一特殊之玺:傳說以和氏璧制作的“傳國玉玺”!
此物從秦朝傳到新莽,随着王莽南逃丢失,後來到了公孫述手上,助長了他稱帝的野心。
馮衍嚴審符節玺令,這才得知,公孫述将傳國玺交給丞相李熊,令其送去給太子,而成家殘軍官吏,也在随二人南下之列。
“李熊一直力主南進,這是欲去南中,另立朝廷,延續僞朝啊!”馮衍并未感到驚訝,他們大行令的“南中署”設立已久,不但慫恿盤踞滇池的軍閥造公孫述的反,連句町王處都送去了禮物,南中對魏國态度友好,不怕李熊成了氣候。
唯一麻煩的,是傳國玺啊……
馮衍告知馬援後,不等骠騎大将軍派兵追擊,南方已傳來岑彭喜訊:
“吾等奉皇命伐蜀,譬如捕鹿,骠騎大将軍角之,而彭爲輔助,在側掎之。成都雖固,将軍大軍舉足可定,彭遂效偏師之勞,爲将軍攔截僞朝南逃之衆。先時引兵而西,乘利直指江陽,攻破僰道,又多張疑兵,自分兵逆岷江至南安,于大渡河魚腹津遇蜀相李熊、太子,大破之,俘獲數千,餘部皆死亡奔散。又得玉玺一枚,上書‘受命于天,既壽永昌’,審問李熊,确爲公孫述所竊傳國玉玺。”
“此國器也,彭不敢少留,亦不敢走水路,令人押解李熊、僞太子,攜傳國玺,經巴郡加急送往長安,望将軍所鎮漢中周知放行……”
這下好了,公孫述的遺願徹底破滅,成家最後的殘部覆滅在大渡河畔,都沒機會抵達南中。
這本是件好事,但馬援麾下的偏将們卻不太高興,覺得岑彭運氣太好,竟然得了傳國玺,搶了馬援攻克成都,滅亡公孫的風頭,将本該獨屬于西軍的功勞分去好大一塊。
有人嘟囔:“岑彭既然自诩偏師,不論是傳國玺,還是那僞太子、丞相,都應該送來給将軍,再周轉回京。”
馬援先瞪了這些蠢人,那可是傳國玺啊,岑彭敢送,他敢接麽?
但二将共分滅蜀功勞卻是事實,當初吸取淮北之戰的教訓,第五倫規定過:諸軍伐國,誰打下郡縣,朝廷派出的地方官到任前,就由誰暫管,不得一城兩軍共居,以免生出沖突火并。
目前益州局面有點微妙:岑彭自命偏師,但他已連克巴郡、犍爲郡,并要順勢南下接受越巂郡投降,拿下三個郡。
而馬援的西軍,兵力确實是實打實的主攻,但除了成都外,隻奪取了廣漢一郡。
魏國論功,除了拔都、斬首、俘獲外,所破郡縣數量也是一個指标,爲了多攤點功勞,手下們紛紛向馬援請命:迅速派兵西進,收降蜀郡西陲那十幾個縣,勿要讓荊州軍搶先了!
馬援治軍嚴厲程度不如岑彭,軍隊私吞府庫錢糧,瓜分戰利品是常有的事,所以蜀西大城郫縣、臨邛,都成了偏将校尉們搶去的香饽饽。
連錯過大功的阿雲,也不顧麾下穿越陰平小道的疲乏,加入了這場請纓中,但他希望去收降的地方,卻與他人大相徑庭。
“蜀之西南,有嚴道,當地戎夏雜居,下吏願往讨平!”
……
嚴道(今四川雅安)在漢文帝時是舉國著名的大銅山,全國小半銅錢都是在那鑄造的,但漢武帝後,嚴道容易采的銅礦漸漸挖空,和所有資源枯竭型城市一樣,嚴道迅速衰敗,到了漢宣帝時,昔日挖銅的工匠,運銅的豪家商賈悉數離開,嚴道落寞成了流放犯人的地方。
既然嚴道已沒油水可撈,道路又遠,故無人想去,阿雲的請命立刻得到了馬援首肯。
相比于馬援贊阿雲“爲軍分憂”,旅中的氐兵們就叫苦連天了,阿雲說好的要帶他們來蜀中立功發财,可嚴道已經瀕臨連綿雪山,往南則是大渡河及笮都、牦牛這些西南夷之地。
“比武都都窮!”一群武都氐人如此吐槽。
但将令難違,武德十一年(公元35年)八月初,衆人硬着頭皮随阿雲南下,當抵達清澈的青衣水時,蜀中平原到了盡頭,接下來就是山重水複的丘陵,海拔也慢慢變高,在阿雲的設計下,在一處崎岖的山嶺,他成功讓駐旅郎官監軍的馬車傾覆,郎官摔傷,不得不回成都休養。
阿雲身邊唯一的朝廷眼線也沒了,八月中,氐兵遠遠望見一片橫亘天邊的雪山。
“校尉,那是什麽山?”
“邛崃山。”阿雲語氣平淡,内心卻唏噓不已,那就是他長大的地方,公孫述令人訓練死士的秘所。
嚴道沒有發生戰鬥,聽聞成都告破,公孫自殺後,當地官員早就吓破了膽子,阿雲不來,他們也會主動去向馬援請降。
迎接“王師”的宴席上,氣氛十分和睦,阿雲漢化程度很高,與嚴道官員推杯交盞,還認真詢問了每個人做官的經曆,尤其是那些在嚴道土生土長的諸吏,阿雲甚至在無意間,向他們問起傳聞中公孫述曾在邛崃山豢養訓練的死士……
其中兩名官吏,喝高了後遂開始吹噓,說他們曾去過邛崃山,給那裏的公孫死士送過糧食、菜蔬,和其中數人見過幾面。
其中一人還大着舌頭,盯住蓄了長須的阿雲仔細看了看,說道:“我看校尉有些面善,不知在何處見過?”
阿雲打哈哈道:“在汝等眼中,氐人、羌人,不都長一副臉孔?”
言罷,阿雲忽然起身,與衆人舉杯朝向東北,共祝魏皇陛下萬壽,是夜賓客軍吏共慶嚴道歸屬大魏,皆盡興,隻是結束時,阿雲要求留下幾個人,配合氐兵看守縣寺,勿要讓戶籍薄冊有所遺失。
那兩個自稱去過邛崃山的官吏,自然就在被點之列,他們不敢得罪阿雲,醉醺醺地應承下來,其中一人睡前還一直嘟囔:“我看這位雲校尉,确實眼熟……”
是夜,嚴道縣寺突發大火,不但将過去上百年的三朝戶籍、文獻、記錄燒得一幹二淨,還将留宿看守的幾名小吏也盡數燒死。
阿雲昨夜“大醉”,睡到午後才匆匆抵達火場,對着燒成焦炭的縣寺唏噓不已。順手将留守燒死的小吏扣上了“用火不當”的罪名,讓他們背了這口大鍋。
但在懊惱的背後,阿雲心中卻滿是欣喜。
旬月前,他在成都時打聽到,随着荊邯戰死,加上成家府庫越來越窮,最後一批公孫死士離開邛崃山,那裏的秘所很快廢棄了。少了荊邯這位刺客頭子張羅,被公孫述派來負責善後成家官員頗爲粗放,相關文書居然沒燒毀,也未送往成都封藏,隻就近放在嚴道縣寺積壓,都落灰了!
真是屍位素餐!但也給了阿雲,一個徹底銷毀過去的機會!連可能見過他的兩個小吏也順便滅口……
阿雲重新看向邛崃山頂萬年不化的皚皚白雪,在他成爲公孫死士的地方,終于徹底斬斷過去。
“自此之後,吾之秘密,再也無人知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