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場在縣城以北、當陽河以南二十餘裏闊地上,這裏過去是良田美宅,如今卻荒廢猶如鬼墟,劃過土地的不再是鐵犁,而是鐵蹄與兵戈。
當陽河較爲淺小,最深處才沒過人大腿,魏軍又在上遊以土囊堵截河流,導緻水面幹涸至小腿位置,劉秀失去了半渡而擊的機會,隻迫近河流列陣,以壓縮魏軍布置空間。
劉秀在開戰前對心腹大将馮異授計:“就算魏軍堵塞當陽河,但戰場左、中兩處灘塗頗爲泥濘,又有沼澤水田,此乃騎兵陷地,故而魏軍騎兵必從右方繞道突我,公孫爲我右翼,正當敵騎鋒芒!可有信心?”
馮異毫不猶豫:“臣麾下兩萬餘人,皆乃荊楚勇士奇才劍客,力扼虎,射命中,敵騎敢來掠陣,必使其敗退。”
并非是馮異自大,荊楚勇士,确實是自漢以來以步克騎的利器。
最著名的戰例便是李陵,漢武帝晚年時,李陵帶着從荊楚地區招募的五千士卒,徑萬裏度沙漠,深入匈奴腹地,遭遇單于主力,李陵及五千步卒力敵十倍于己的匈奴騎兵,尚能且戰且退,雖然最終敗了,但殺傷相當,若非無人接應、箭矢用盡,說不定還能創造奇迹殺回邊塞。
眼下馮異手中的荊楚士卒多達兩萬,而魏軍騎兵至多八九千騎,馮異有把握爲劉秀遮蔽側翼,甚至希望能反推過去,創造戰機……
作爲右翼副手,劉隆曾在隴右涼州居住多年,又和魏國騎兵交過手,他給馮異提議道:“大将軍,魏騎多有馬蹄鐵,木蒺藜隻怕無效,還是多設距馬鹿角爲妥。”
馮異從善如流,又充分吸收前漢經驗,效仿漠北之戰時大将軍衛青環車爲營大敗匈奴的戰法,以武剛車構成面向東方的環形陣地,做足了準備。
太陽高升之際,魏軍也越過當陽河,進入預定的戰場,其人數浩浩湯湯,旌旗遮天蔽日,戈矛猶如移動的森林,鼓點号角震天,讓人見之聞之莫不心悸。
荊州兵是最鎮定的,他們和魏軍交手次數太多了,又由馮異統禦多年,家中在荊南多有壤土,與大漢一榮俱榮,有保家衛國的決心,馮異指揮起他們來,就像使用手臂一般靈活。
一如劉秀所料,魏軍陣列後,開始若隐若現一些移動的“影子”。那是魏國騎兵,他們正在不斷向右方橫向移動,尋找合适的地點進行突擊!
眼看魏騎從極右方絡繹渡過當陽河,開始在萬餘步卒策應下,逼近荊州兵陣地,馮異一面令正面方陣同魏軍徒卒交戰對壘,同時調整了武剛車方向:
“前行持戟盾,後行持弓弩,聞鼓聲而縱,聞金聲而止!”
不論是襄陽之戰,還是郢城之役,岑彭麾下的騎兵并未給馮異造成太大麻煩。淮北戰場那邊,蓋延及漁陽突騎還送了一波,所以在漢軍諸将心中,并不認爲魏騎不可戰勝。
可惜,刻舟求劍,勢必付出代價,今日真正直面魏騎時,馮異才驚覺,迎面而來的,是一群怎樣的“怪物”!
放眼望去,對魏騎的第一印象,便是“人馬皆甲”。
具裝铠雖然出現很早,但一來打制耗費重金,二來是普通馬匹難以承擔重量,所以漢朝時,隻有朝中越騎、胡騎、長水等校才裝備。新莽末年天下大亂後,各地割據武裝陸續組建了一些具裝甲騎,最著名的便是隴右良家子騎,豪強子弟自帶幹糧、徒附和甲胄,但隴右軍中,也不過區區三四百具,在隗氏和第五倫周原決戰時,就葬送得差不多了
然而今日踏着碎步逼近的甲騎,絕非隴右良家子騎的複制,而是大大加強!
前排千騎之衆,屬于馬援派來的“西涼鐵騎”,同樣出身隴右河西,騎士們仿佛被罩在鐵桶裏,甚至還戴鐵幕面,手持長馬槊,身下挂着鐵鈍器。
而他們的戰馬,防護也遠超前代,除了當胸等部件外,還增加了面簾(lián),用甲片編綴成一個整體,面簾上開孔眼,隻露出戰馬的雙耳、雙眼還有鼻孔,豔陽下閃着粼粼反光。
旗甲一色,整齊劃一,甚至連馬腿邁步的速度也差不多,西涼鐵騎仿佛一座移動的鐵山,光是緩緩行進,就給敵人極大的壓迫感!
但最先動作的,卻不是這些鐵罐頭,而是遊弋在他們左右的輕騎兵。馬匹并未具裝,騎士也隻着皮甲,頭戴小帽,利用其靈活輕便,不斷對荊州兵的突出、空隙部分進行襲擾,或多或少,或聚或散,或出或沒,來如天墜,去如雷逝,正是并州兵騎娴熟的“鴉兵撒星陣”。
他們在試探荊州兵的弓弩分布,當摸清楚某處弓弩密度較小後,消息會同步給半裏外駐馬休整的重騎兵,随着一聲聲尖銳銅哨,西涼鐵騎終于開始了行動!
鐵山不再緩慢壓迫,而開始加速,再加速!尖銳的陣勢如同一柄利劍,對準荊州兵最薄弱的部位前進!
在馮異安排下,漢兵以武剛車前驅,占據地勢,士卒三重長矛已斜指蒼天,然而他們沒法将每一寸土地都嚴絲合縫布置。
敵人越來越近,無數頂圓圓的鐵胄在起伏波動,與他們身下具裝顔色各異的駿馬彙成了一股洪流,鐵蹄踐踏着當陽河的泥濘,發出了隆隆的轟響,好似要将江漢大地崩裂!
面對岑彭巨砲尚且無所畏懼的荊州兵,眼下卻個個臉色鐵青,鐵流滾滾逼近,如雨點般射出的弓弩竟無法阻擋敵人,隻偶爾将一二騎射落——這還是被箭打中頭部撞暈過去的,這五年間,随着冶鐵技術改進,北方鐵産量翻了幾倍,西涼鐵騎,竟能闊綽到一人披兩層鐵甲,一般弓弩不能穿透。
眼看弩陣不能阻敵,就隻能靠肉身了,漢兵們拼命發出吼叫給自己壯膽,但這些勇敢的呐喊聲,下一刻就被槊與肉、矛與甲相互碰撞的瘆人聲響,以及慘叫馬鳴淹沒了。
長矛刺在馬铠上折斷,劇烈的沖擊使得人仰馬翻,一個荊州兵被馬槊高高挑飛,更多人則在推攮中倒地,被鐵蹄踐踏于腳下,淪爲血泥……
魏騎才一沖,馮異的右翼陣列,便陡然出現了一個缺口!
這,誰頂得住啊!?
……
戰鬥剛開始便如此驚心動魄,連遠遠指揮的劉秀,也心生駭然,短短五年,第五倫将魏國騎兵打造得這般可怖,劉秀和馮異都明白,他們低估魏騎了,這支軍隊,和匈奴騎、隴右騎,壓根就不可同日而語。
這魏國重騎兵的戰法其實很老套單一,無非是輕騎掠陣襲擾,然後觀察敵人反應,若有騷動,那重騎就找到了目标。
而若是第一次沒沖動,那就前隊迅速橫向撤離戰線,但漢軍還沒緩過氣來,次隊卻已再度再沖入……反複如此,總有突入陣列的時候,此時便不論衆寡,長驅直入,周圍遊弋的各隊重騎兵,也四方八面響應齊力,一時俱撞!
就算鐵騎陷入了漢軍重圍之中,甚至馬腿折了摔入敵陣,重铠全裝的騎士一樣能造成可怕的破壞力:他們會抛棄馬槊,改以環刀、鐵鈍器亂舞,一般戈矛刀劍難以破開兩層重甲的防禦,往往十餘人才能制住一個。
如此一來,漢陣反而更加混亂,随着右翼魏軍步卒也趁機推進包抄,本以爲最穩當的馮異右翼,敗下陣來隻是時間問題……
而此時此刻,左翼也已開戰,由橫野大将軍王常帶着綠林老兵兩萬人坐鎮,他直面的對手,則是萬脩。
萬脩因腰傷休養多年,如今重入戰陣,半日破藍口聚、斬傅俊人頭,先聲奪人後,氣勢正足,今日得居一翼,在千裏鏡中,但見對面漢旗之外,便是王常的将旗,隻感慨是遇上老對手了。
早在劉伯升入關中時,王常就占據河洛與之策應,萬脩雖然在渭北戰場,但潼坂方向,卻是他老搭檔景丹指揮的。
“王常是景孫卿麾下敗将,在我這就能占得便宜麽?”
又見王常麾下,多是劉秀收攏綠林殘部後整編,但依然是陳舊的陣列,服飾雜七雜八,與多年前在劉伯升旗下并無長進。
反觀萬脩指揮的關中新軍,卻是一支嶄新的軍隊,當初第五倫深感淮北鏖戰之艱難,“舊式軍隊”難堪大用,遂花了五年時間,從訓練、兵源開始改進,摒棄過去多募流民魏豬突豨勇的辦法,隻精選關中有産人家子弟,依照鄉黨編爲部曲。
而将校也多任用識字的郎官爲任,他們的服飾整齊劃一,人人都上都帶着蓑笠遮陽,步兵爲主力,配備騎兵、工兵諸類,征募後必須脫産訓練一年以上,從步法到戰鬥隊列,弓弩射擊,皆要熟習,練成後編入師旅,服役三年,有一份糧饷,三年結束後退役爲預備兵,若國家有事,仍會征募。但這些當過四年兵的士卒,不僅熟習刀兵、陣列,整編後可開拔前線,不用臨時抓壯丁湊數了。
兩軍交戰點位于戰場左側,這片區域是泥濘的河灘、幹涸的水田,利于防守而不利于攻,但魏軍仍踩着滿地泥水,頂着漢軍弓弩前進,綠林老兵自诩經曆戰陣頗多,然而遇上這群剛在藍口聚見過血的關中新卒,竟不能占上風,陣線反被一點點往後推……
關中新卒初生牛犢不怕虎,更何況對面隻是老貓,這誰頂得住啊!?
……
這一幕被中軍看得清清楚楚,劉秀的眉頭大皺,而在旁待命的揚武将軍馬成更加焦急,眼看左右皆不利,勝利天平一點點偏向魏國,馬成遂來到皇帝鼓車前,向劉秀請命道:
“陛下,不能再等了,讓臣帶交州象兵,前驅突陣罷!”
那十五頭大象,被馬成視爲己方殺手锏,在交州時,當漢兵第一次面對這種龐然巨物時,可被吓得夠嗆,幾乎敗績,慢慢摸清楚門道後才能反勝。
據馬成所知,這些巨獸,從未出現在中原戰場上,若能驅出沖向魏陣,或許能産生奇效!
然而劉秀卻搖了搖頭:“以象爲兵古時已有,商人服象,爲虐于東夷。周公遂以師逐之,至于江南。”
“而昆陽大戰時,王莽令諸将驅上林苑中諸猛獸虎、豹、犀、象之屬以助威武,雖然未曾騎象而戰,但結果又如何?”
馬成卻認爲這不可混爲一談:“彼輩僅是驅獸爲鋒,與田單火牛陣無異。而戰象則是有人駕馭,譬如乘馬,指東則東,指西則西,魏軍騎兵雖勇,不如巨象之猛;甲胄雖利,難以穿透象甲,讓臣去罷,必能所向皆靡!”
因爲南方難以組建大規模騎兵,劉秀先前确實有以象代馬的想法,以象兵沖陣,效果或許比騎兵還好,遂存了“試一試”的心态,讓馬成帶着戰象北來。
但如今,他心中卻多了一層隐憂。
劉秀道:“象爲野獸,懼火,而第五倫先時已用‘火箭’,頗爲怪異。若戰象前驅,反爲火箭所射,驚惶下調頭亂我陣列,豈非自踐己足?”
馬成也聽說過夜襲長坂所遇的“火箭”,但他認爲那隻是劉隆等人誇大其詞,無非是普通煙矢,加上點方士把戲,當漢軍沒見識?
他遂大言不慚道:“陛下,這十五頭戰象從小爲駱人俘獲訓練,與火朝夕處之,縱以火把在眼前晃蕩,也吓唬不到,更何況,魏軍器械笨重,多在守禦、攻城時方能使用,如今可是野戰,倉促間如何架設?萬不能因噎廢食啊!”
馬成漸漸将劉秀說動了,事到如今,左右翼都無法指望,若不想就此落敗,就必須從其他位置打開局面!
沉吟片刻後,劉秀松口:“象兵可以出。”
不等馬成狂喜,劉秀卻又道:“但不可爲主攻,隻能作虛張聲勢之兵,用來亂魏軍陣腳。”
劉秀握緊了手中的劍,目光看向當陽河北,穩坐中軍的五德旗,标識了第五倫的位置,這是十餘年來,劉秀和畢生大敵,距離最近的一次!
他做出了決定,回過頭,劉秀目光炯炯看向掩蔽在村闾、煙霧中的精銳部隊,仿佛看到了反敗爲勝的希望。
“此戰欲勝,還是得靠丹陽兵!”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