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誠如陛下所言,漢武時,氣候溫潤,河西、并州等地亦不算寒冷,故能徙民三十萬戍邊。”
“昭宣之際,亦無大災,哪怕是塞外輪台等地,亦能屯田墾殖,故漢家開西域,設都護府。”
若非第五倫令天官徹查此事,桓譚還真沒往這方面想,如今一提醒,這幾十年的氣候,确實是越來越冷了。
事情的變化,發生在漢元帝時,漢元帝也是個倒黴蛋,他在位期間,簡直是天災不斷的十六年。即位當年,關東十一郡國發大水,民饑,人相食。
第二年春,隴西地震,敗城郭,毀祖廟,壓殺民衆。同年秋,地震再起,山崩地裂,水泉湧出,北海泛濫,百姓困頓,四處流亡。初元三年,旱災,并珠崖起事,諸縣反叛。初元五年,有“異星”,太陽暗昧,莊稼欠收,寒霜普降。
這位柔弱的天子,他執掌的江山,卻多災多難,這讓漢元帝“戰戰栗栗,夙夜思過,不敢荒甯”,他減省膳食,少用苑馬,撤減樂府,滿心想着:“等到改元後,總不至于此了罷?”
然而永光元年更加糟糕,春霜夏寒,日青無光,天下饑荒,塞下獸盡,匈奴民饑,呼韓邪單于告急求糧。這次漢元帝不肯罪己背鍋了,遂難得闆起臉來,下诏指責大臣失職,丞相于定國便以災異引咎辭職。
然而王朝有王朝的周期,自然也有自然的規律,氣候變化也不以某位大臣辭職而結束,漸漸變冷、變幹燥的氣候,繼續折磨了漢元帝、漢成帝數十年,不斷有後妃、大臣背鍋,甚至爲此自殺的……
到漢哀帝接班時,朝政日益黑暗腐朽,天災人禍加持下,百姓已陷于七亡七死之中。
這便是桓譚做官的時代了:“王莽及諸儒認爲,是漢道不純,氣數已盡,隻要改朝換代,一切便會結束,人間政通人和,天地也風調雨順。”
結果自不必言,王莽上台後,災害更多了,當從春秋時起,就能在北方諸郡種子的稻谷再難産出谷子,當關中的竹子大片枯死,當渤海沿岸開始累年結冰,意味着氣候更冷更幹,而王莽又在下坡路上踩了一腳油門,紛亂最終導緻了新朝崩潰。
第五倫笑道:“世人遂再認爲,是王莽倒行逆施,才使得黃河決口、陰陽失調,天下大寒大旱。如今新室已亡十年有餘,北方仍無好轉,聽說劉秀的國師強華,近來已将罪過,歸咎到予頭上來了。”
幸好第五倫沒走這條靠祥瑞上位,再以陰陽災異甩鍋的老路,否則他将無比尴尬。
“如今才知,過去數十年裏,屢屢爲此被指摘的漢帝、後妃、外戚、戎狄、群臣,其實都擔不起這陰陽失序的責任,因爲這,本就是天行有常的一部分!”
第五倫穿越前,就聽說過“小冰期”的鼎鼎大名,沒想到竟被自己給撞上了。
當這個事實由前朝曆法、近十年來災異記錄所證實後,連桓譚都感到一種壓得自己喘不過氣的絕望:“既然與人事無關,那何時才能好轉?”
第五倫翻着白眼:“天知道!”
他們遇上的,是一場不會随人類意志轉移的巨大變遷,一個大冰期内的微弱波動罷了。或許已至終點,或許才剛剛開始,寒冷的頂點還遠遠未到。它會持續一百年,亦或是兩百年、三四百年,指不定要到曆史上的隋唐時期才能反彈。
但第五倫卻沒那麽悲觀,這十年的氣候雖冷,其實隻是較秦漢時而言,比起後世反而差不多。
“還是那句話,應之以治則吉,應之以亂則兇。”
“強本而節用,則天不能貧;養備而動時,則天不能病;循道而不貳,則天不能禍!”
聽說氣溫每下降一度,農業糧食收成就減産10%,所以得發展生産力,将這差距補回來;而爲了讓一手創立的王朝能撐到下一個溫暖期,還得改善生産關系,避免其太快崩潰。這兩條路上,他可是老牛拉車,任重而道遠啊。
“還有第三個辦法。”
第五倫目視朝堂大門敞開的方向,似乎看到了挽救危局的良藥:“進軍南方!”
……
“也隻有君山這樣的智者,才能明白氣候變冷乃是天行有常,若叫其餘無識之人知之,或将爲劉秀君臣宣揚‘魏五無德,故陰陽不調,甚于王莽’所騙,此事暫時不可宣揚。”
結束了今日的會見後,桓譚倒是又能回去琢磨學問去了,第五倫卻仍得在鼻梁上架起簡陋的眼睛,繼續看那堆疊如山的奏疏。
這已經是尚書台篩選過一遍了,依然如此繁多,他今年已三十有三,因爲勤于鍛煉,身體倒不算差,但視力是越來越不行的,夜晚點燭光看書真不是人幹的事情,第五倫覺得自己有生之年,多半是沒機會再照耀在電燈光輝下了。
接近年關,近來沒有太大的事,唯獨翻到一篇奏疏,氣得第五倫不輕。
卻是“鎮北大将軍”吳漢上奏,第五倫将河西分出,與并州緣邊一起,組成了一個“西北軍區”,直面匈奴,由吳漢一人統禦,又以并、涼二刺史輔助、監督。
“《請複朔方、五原疏》?”就吳漢那知識水平,能把題目寫清楚就不錯了,第五倫罵道:“不知這次又是找了誰來代筆。”
果然,這奏疏細細讀來,也算一篇雄文。
“今并州朔方等地,天下之沖要,國家之蕃衛也,《周禮》載之。秦始皇三十三年,使蒙恬斥逐匈奴,收河南地,爲四十四縣,築長城,又渡河據陰山,逶迤而北。楚漢之際,匈奴複熾,乘間南渡河,冀複收蒙恬所奪地,大爲邊患,烽火望于甘泉宮。”
“漢武元朔二年,斥逐匈奴,遣衛青等度西河,曆高阙,收河南地。主父偃言:河南地肥饒,外阻河,可城之以逐匈奴,内省轉輸戍漕,廣中國,備邊之本也。乃築朔方城,繕故秦蒙恬所爲塞,因河爲固。自朔方築而匈奴始衰,其後遂入朝于漢。”
“及王莽時,倒行逆施,西河、雲中、朔方、五原皆殘破,匈奴複振,扶持盧芳,跳梁十載。盧芳雖誅,懸首蠻夷邸,雁門、代郡歸降我朝,然朔方、五原、雲中、定襄四郡仍爲匈奴所據,至今爲患。”
“臣戍邊多年,察河套沃野千裏,水草豐美,土宜産牧,匈奴得之,可畜牧馴馬,南襲上郡,威逼關中,一旦與公孫述勾結南侵,海内将爲之騷動。臣以爲,宜效秦皇漢武故事,逐胡于陰山以北,複營城邑,事耕屯,禦虜于境外,此萬全之策也!”
看來吳漢這次是下了本錢,找到了一杆好筆啊,這奏疏聽上去像模像樣,但在第五倫看來,吳漢又犯了他最大的缺點:沒有大局觀!
“并州乃是關中北門戶,當然重要,也一定要複,但絕非現在。”
在确定自己處于一個“小冰期”中後,第五倫更加堅定了這種看法,什麽沃野千裏,水草豐美,土宜産牧,他也在新秦中待過,知道這些詞放在漢武時還行,如今卻有些溢美了。曾經的河套,甚至能種稻谷,現在糧食出産卻大不如前,加上戰亂殘破,百姓逃的逃遷的遷,就算打赢了與匈奴的決戰,重新占領四郡,想讓十多萬大軍在邊塞長期生存下去,也是一個巨大的難題,在氣候變幹變冷的情況下,維持并州的統治,将是一個财政黑洞……
更别說,在吳、蜀尚在的情況下,單靠北方和統一的匈奴帝國死磕,這是想将“四國演義”長時間玩下去啊。
“時移世易,氣候變了,魏不能再走前漢的老路,吾等的未來,不在北方,不在西域,而在南邊!”
于是可憐的吳漢,辛辛苦苦找槍手寫的奏疏,遂被“留中”,皇帝會勉勵他,卻不會采納,等到吳将軍在并州熬到白頭,可能才能等到反擊匈奴的機會罷,到時候,他憋了多年的戾氣恐怕會徹底發洩在胡人頭上……
五年休養之期已到,休憩了五載後,兵甲已備,民衆也稍得恢複,是時候将統一大業進行到底了。
凜冬将至,這仿佛是懸在頭上的一把利劍,這讓第五倫多了一個進軍南國的理由。
但究竟先打哪?第五倫放在南北界線上的三位大将,又有三種不同的看法。
武德十年元旦即将到來之際,未央宮中忙着籌辦盛大的慶賀典禮,第五倫卻在緊閉的宮室中,審視着手中的三張卡牌……
鎮南大将軍岑彭,總領豫州、荊北軍務,相當于“中原軍區”,面對成家巴郡、東漢荊南兩部,他五年前就想對江漢平原用兵。若吳蜀力争,有可能引發一場大決戰。若是吳蜀持穩,魏軍占領江陵後,便可截斷吳蜀聯系,再将其各個擊破。
車騎大将軍耿伯昭,總領徐州軍務,相當于“東部軍區”。小耿對淮南虎視已久,他認爲,魏軍兵鋒可直趨江都,爲了拱衛此地,劉秀就不得不得與魏軍在淮南決戰。若是劉秀放棄行在,退守江東,亦可進一步壓縮其勢力——一旦失去淮南,劉秀将再不成氣候,就算數年前,他令鄧禹趁第五倫滅盧芳禦羌胡之際,拿下了交州也無濟于事。
最後是骠騎大将軍馬援,依然鎮守隴右,但總部放在了右扶風雍城,靠着五年前奪取的武都郡,已經越過秦嶺,直接威脅巴蜀的門戶:漢中。馬援力請先擊漢中,如此便能減少關中駐兵,爲進一步滅亡公孫述做準備……
看着地圖上三國紛争的疆界,看着分别代表岑彭、小耿、馬援的“卒”“車”“馬”——這是王莽時黃玉篆刻的好東西。
馬棋前蹄騰空,似馳騁,能越過艱難險阻,跳到敵人意想不到的位置;車棋有輪,頂楊旗,随時随地都能縱橫八方;兵卒棋半跪蹲狀,持戈與盾,他喜歡穩步而進,一步步蠶食敵人。
第五倫沉吟許久後暗道:“此役關乎天下一統,絕非一隅之争,而是牽一發而動全身,劉秀蟄伏數年,卧薪嘗膽,不可輕與,三将亦不可各自爲戰,而是要先後發動,虛虛實實,調動敵軍。”
他遂将代表馬援的“馬”緩緩擡起,狠狠砸在漢水的上遊!
“先擊漢中,令公孫述倉皇北援,使蜀兵無暇于江陵!”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