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德三年(公元27年)四月初,南陽郡穰縣(今河南鄧縣),一支數千人的軍隊占據其中一鄉邑,打出了一個旗号:“南陽兵”!
這支武裝,自然便是自江漢冒險北上的鄧奉一行,在他看來,自己可謂占盡了天時地利人和。
“魏、漢兩虎争于荊襄,岑彭隻忙着與馮異争奪襄陽,顧不上我,此天時也。”
“南陽乃南北孔道,岑彭後方,一旦此地大亂,原本占優的魏軍,便陷入困境,就算調頭返回,我憑借山溪之險,亦可擊敗彼輩,此地利也。”
“吾等本就是南陽人,而魏軍除岑彭、陰識數人外,多是客軍,百姓聞言語相近,自然心向吾等,得道多助,此人和之所在也。”
故而鄧奉部衆才号稱“南陽兵”,希望能得到本地人支持,以便解決糧食、兵源的問題,讓他的冒險赢得機會。
鄧奉倒是機敏,沒有直愣愣地往北,回他老家新野去,反倒走了偏路,先擊南陽西部魏軍防禦薄弱之地,奪下穰縣後,斥候回報,才知新野縣果然屯駐了上萬魏軍,乃是岑彭後隊。
籌糧也沒有預想中順利,被赤眉、魏軍洗過兩遍後,南陽和數年前已截然不同,鄧奉根本做不到如魚得水。直接打回老家的計劃有些困難,就在鄧奉躊躇之際,卻得到了一個意外之喜。
“趙伯陽竟然尚在!”
鄧奉聞訊頓時大喜,那趙熹乃是他的部将、發小,趙熹先前奉命守備山都,遭到了魏軍偏師進攻,縣城失守,之後便沒了音訊。
當趙熹抵達穰縣時,模樣頹唐消瘦了不少,他簡明扼要地向鄧奉禀報了上個月發生的事:
“魏軍志在取山都城,以盡得漢水航道,方便從丹陽往南方派遣舟師,我見城池難守,便帶着殘部向西突圍而出,僥幸生還,隻能帶着數百人,在南陽西部武當山轉圈。”
鄧奉卻聽出不對勁:“那伯陽又是如何到得此處?”
趙熹披露了他的來意:“隻因退至武當山附近,得了成家賈将軍相助!”
鄧奉一愣:“賈複,賈君文?”
“然也,賈将軍也揮師東征,進入南陽,今已奪取冠軍縣,聽聞鄧将軍在此,遣我來見,願共商大事!”
……
穰縣往西一天距離,便是大名鼎鼎的冠軍縣,此處是霍去病的封地,因其侯号而得名。冠軍亦是賈複的家鄉,也難怪他能輕易趕走魏官,拿下此縣。冠軍縣如今已易了旗号,插上了純白色的成家金天旗……
鄧奉遙遙望着那面白旗,當冠軍縣大門開啓後,百餘步騎馳騁而出,爲首戰将騎着一匹黑馬,身形矯健高大。
鄧奉也帶着趙熹上前,與賈複見面。
“君文,多年未見,風采依舊啊!”
賈複的年紀不比年輕的趙熹大幾歲,他和鄧奉都當過劉伯升的下屬,與過去相比,賈複變化不大,最大的區别,便是開始蓄須了。
面對鄧奉的示好,賈複卻隻瞪着他不言語,二人的地盤相距不遠,鄧奉沒少派人去聯絡,但賈複傲慢,一直沒搭理他,如今卻主動通洽,實在是出于面對共同敵人的無奈。
賈複将鄧奉上下打量一番後,冷冷道:“鄧奉先,大丈夫在世,講究的便是忠義二字。汝舍更始帝,投靠楚黎王,侍奉二主,是爲不忠。”
“不過,吾亦知綠林昏聩,更始皇帝無能,漢中失陷後,我亦投身公孫皇帝,擇蜀木而栖,這忠字也當不起。”
話音一轉,賈複持矛指着鄧奉道:“但唯獨義字,我至今不敢忘,伯升将軍乃吾等恩主,汝卻在潼塬摒棄劉伯升,獨自南撤,是爲不義!”
鄧奉的手下都頗爲不安,以爲這場邀見是賈複的陰謀,鄧奉卻渾然不懼,坦然道:
“劉伯升将君文從武當盜寇,擢拔爲綠林校尉,是君文恩主,沒錯。但于鄧氏而言,劉氏隻是姻親、故交,犯不上以舉族性命爲他陪葬。當年劉伯升不聽勸阻,孤軍深入關中,不管我是否先撤,渭水之敗都不可避免。”
“君文若欲爲劉伯升報仇,大可找第五倫去!何必苛責于我?在我看來,隻盯着舂陵劉氏效命,乃是小義,身爲南陽人,保全南陽氏族性命文萃,方爲大義!”
鄧奉指着身後的南陽豪強子弟們道:“我此番北上,原因有二。其一,吾主楚黎王與魏将岑彭爲敵,雖得漢相助,然戰局僵持,我主動深入敵後,欲圍魏救趙,化解南方困局。”
“其二,則是爲了帶數千南陽子弟回歸故裏!”
鄧奉所說第一點是假的,第二點才是真話,但他爲了引賈複共情,隻感慨道:“真羨慕君文啊,已經奪回了家鄉,而新野尚在魏軍手中,且留有重兵,難以攻取。”
言罷拱手:“這便是我出兵緣由,不知君文又爲何重返南陽?”
賈複看着鄧奉,他知道,哪怕此人在讨厭,如今也隻能暫時合作,方能達成自己的目标,遂道:“也不瞞奉先,南陽人入蜀爲官不易。成家内部有公孫皇室故舊一派、巴蜀本地士人一系,然兩者皆排擠诽謗漢中降将。我忍受至今,卻不料遭了魏國奸細構陷,說我在邊境互市時放任假鐵錢入内,假錢便是賈錢!”
“公孫皇帝誤聽讒言,竟令監軍剝奪我權勢,既然如此,我也隻能主動出兵,以示吾與魏不兩立了!”
賈複雖然是個直性子,但也留了心機,他近來遭到诽謗,甚至有被剝奪兵權的危險,對公孫述大失所望,索性打算去投東漢劉秀。
但賈複又覺得,空手去歸順有些丢人,眼看漢、魏角逐荊襄,他便想亂魏後方,幫漢軍一把。萬一能拿下南陽,不但光複故裏,還能給劉秀獻上一份大禮。
二人在那真真假假說了一通,一合計,二人目标居然差不多。
“隻不知奉先接下來欲去何處?”賈複想知道鄧奉兵鋒所指,是否能爲己所用。
鄧奉依然打哈哈:“本欲奪新野,但岑彭後軍上萬駐紮,君文可願助我?”
賈複大笑:“那我欲直撲宛城,斬了陰識小兒狗頭,奉先可欲同往?”
都是笑話,二人雖然都善戰,但兵卒疲敝,打新野都不一定能勝,更别說城高池厚的宛城了。加上赤眉将南陽洗得極其幹淨,以至于二人想找點豪強配合都難。
相互試探一通後,還是鄧奉提議:“既然新野、宛城皆難下,你我不如先擊其薄弱緊要之處。”
賈複反問:“南陽何地最爲薄弱,又能扼魏軍咽喉呢?”
鄧奉往西邊一指:“自然武是關與宛城之間。”
這正合賈複心意,他拊掌贊道:“先取丹陽,大善也!”
此丹陽并非江東丹陽,而是“丹水之陽”,包括了丹水、析縣等處,是魏軍關中糧食運往宛城的囤積地。
“奪取丹陽數縣,便能斷絕關中與南陽之間往來。”
“不錯,而後觀察局勢,退可西入漢中,進可東取宛城!”
……
同樣是四月初的南陽,有人冒着夏雨,乘着輕車,在新野通往宛城的泥濘道路上狂奔不止。
“禦者,可否再快些?”
劉盆子掀開車簾詢問。
“小君子,冒着風雨,隻能這麽快了。”車夫知道劉盆子心急,勸他道:“舂陵是遭了漢兵襲擾,縣令都戰死了,隻剩下劉縣丞困守縣邑,但這軍情早已靠驿騎傳到宛城,說不定都送到皇帝案前了,小君子再送一遍,也沒大用啊。”
劉盆子豈能不知?自三月份以來,位于南陽東南部的蔡陽、舂陵數縣,遭到了漢軍馬武部的襲擾,然而岑彭卻根本不管後方動亂,前軍依然在猛攻襄陽,後軍也隻護着最關鍵的新野,大有放棄邊角,任由舂陵數縣自生自滅的架勢。
而南陽太守陰識也沒有立刻遣兵去救,馬武如入無人之境。
劉盆子的兄長劉恭是舂陵縣丞,眼看部分年初時還“堅定反漢”的舂陵人見形勢有變,做了牆頭草,憂心縣城難保,遂再遣私從護衛劉盆子前往宛城,隻望能當面向陰識陳述事情的嚴重性。
魏國對新征服地區控制力偏弱的缺點顯露無疑,蔡陽等地,非但有漢軍遊擊之兵招搖過市,潛藏山林的盜匪也趁機出來作祟,剛太平不到一年的各縣又恢複了兵匪橫行的慘相。和劉盆子同路的,還有抛棄家鄉的難民,扶老攜幼往北走,他們的臉上充滿麻木,自從綠林反新後,數年來,流亡早不是新鮮事了。
但抵達新野等地後,劉盆子卻驚訝地發現,這裏依然好好控制魏國官吏手中,靠的是岑彭所留後軍的鎮壓,往北至岑彭的故鄉棘陽,亦是秩序井然。
“岑彭、陰識莫非隻管其家鄉,不顧其他各縣?”與禍亂橫行的舂陵一比較,劉盆子很難不生出這樣的念頭來。
等抵達宛城後,劉盆子就更是來氣了,戰争似乎一點都沒改變這裏的生活,市井依舊繁榮,但流言蜚語卻不少,安定之下,是人心惶惶。
又聽說,西邊有鄧奉、賈複也打了進來,在冠軍縣一帶活動,眼看南陽就要大亂,怎麽軍政的兩位大員一點不急?他們究竟有怎樣後手,能保證南陽穩固呢?
劉盆子沒有官職,隻是“縣丞之弟”,按理說,想見郡守一面是極難的,好在他兄長劉恭當初在岑彭、陰識手下辦過差,在接受赤眉遺政時出力甚多,還認識點人脈關系。
他等了一天,終于靠着陰識幕僚通報,得以進入太守府後門,候在等待接見的回廊裏。
劉盆子緊張地整理自己的衣冠,又摸着懷中兄長咬破手指寫下,希望太守不要抛棄舂陵吏民的血書。
然而不巧的是,那位幕僚很快就遺憾地來告訴他:“太守有大事要辦,方才帶着從屬,直接從府衙前門走了,今日恐怕不能谒見,且先回館舍去罷。”
“今日見不到?”劉盆子大驚:“那何時能見?”
“不知道,不知道,真有大事,太守不知要忙到何時。”幕僚推诿着,想攆劉盆子這個麻煩的年輕人離開,豈料劉盆子不愧是給赤眉軍養過牛的,也有牛的犟性,抱着太守幕僚的手就是不松開,非要他給個準話。
“這如何說得準!”
太守幕僚急了,隻能與劉盆子道明了實情:“此事很快便非機密,我就與汝實話實說了,汝來得不是時候啊!”
他壓低了聲音:“魏天子南巡至宛,陰太守忙着迎接禦駕,哪還有閑暇見汝這小兒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