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吳漢諸将來說,這份名爲《赤伏符》的谶緯,簡直是及時雨!
自打劉秀從江東入主淮南,有了立足之地後,群臣不知勸進過多少回了。
勸進的套路也就那麽幾樣,諸如劉秀的妻兄馬武等将,最看重實力,便如此勸:“大王當年初征昆陽,三十萬新軍自潰;後拔淮南,東南弭定;跨州據土,帶甲十萬,也該是稱帝的時候了!”
但那時候劉秀說,他的實力不如第五倫,倫不稱帝,秀也不稱,如今第五倫早已占據帝位,你打敗了赤眉,我也打敗了赤眉,也是時候平起平坐了罷?
昔日的綠林重臣李通等人,則力勸劉秀說:“漢遭王莽,宗廟廢絕,豪傑憤怒,兆人塗炭。大王與伯升于舂陵首舉義兵,然帝位竟爲更始劉玄所竊取,南陽人早已不忿多時。如今更始敗亂綱紀,爲赤眉所敗,流竄荊南。帝王之位不可以久曠,還望大王以社稷爲計,萬姓爲心,早定大統。”
然而劉秀卻頻頻以劉玄還在人世爲由推脫。
李通等人一合計,覺得應該效仿項羽害楚懷王,讓征伐荊南四郡的鄧禹、馮異二将把劉玄幹掉,要麽沉河,要麽勒死。
豈料劉秀卻反複叮囑,數次去信,說入荊師旅是爲了“救駕”而去,一定要将劉玄平安送到彭城來,甚至還派了親信去盯着,看這架勢,竟是認真的,不像作僞。
這下群臣可就急了,你推我我推你,最終是與劉秀關系最親近的來歙嚴肅地谒見劉秀:“群臣抛棄故土,帶着親戚子弟,追随大王于矢石之間,除了深感大王英武神睿外,無非是想謀一個好的功業。”
“如今天下群雄,有實力者,首推第五倫,其次便是公孫述及大王。第五、公孫皆已稱帝,若大王繼續拖延,不正号位,吾等忠懇之人倒也就算了,其餘人等,恐怕就要生出别樣心思。更何況,大王一心要迎回劉玄,難道還要繼續讓他做皇帝,自己當臣子不成?時不可留,衆不可逆,若大王竟讓于劉玄,休說别人,連來歙都不肯居于其下!”
這一席話倒是讓劉秀意識到了嚴重性,不再以“寇賊未平,四面受敵”爲由婉拒,隻召集來歙、李通、馬武等人,對他們說了實話。
“餘豈不知繼帝位不可再拖?”
“但想要成就帝業,需要文武二途,否則就像這數年來諸多悍然稱帝者一般,百姓不附,豪強不服,最後驟然滅亡,平添笑話。”
劉秀并非因彭城大勝而膨脹:“論武力,餘雖控有徐、揚及半個荊州,然頂多與公孫述相匹,更勿論第五倫。”
“既然武力不足,那文德方面,便不能随意。”
“諸位可曾從赤眉俘虜中聽聞一事?第五倫捕得王莽後,未曾直接誅殺,而是假意令魏兵、赤眉等投瓦決王莽生死,稱之爲‘公投’。”
“著姓豪貴皆以爲此舉輕浮,天下大事,君王與士大夫自決,何必問于小民?但餘卻覺得,第五倫此舉甚妙!”
對第五倫的任何舉動,劉秀都會反複琢磨領會:“天聽自我民聽,如此一來,誅殺王莽,便是下應民心,上承天意之舉。有百萬生民與他共同承擔,便不必一人背負弑殺舊主之名!”
在劉秀看來,第五倫這是作僞作到登峰造極,倒是給了他一些靈感。
“第五倫已占有天下近半,卻仍如此謹慎,餘又豈能大意?”
劉秀對親信們攤牌:“近來得到荊南鄧禹回報,說已打着救駕之名,攻克長沙,收降綠林殘部,又擒得劉玄,不日東返彭城。不論過去有何恩怨,餘與劉玄,終歸還有一份君臣之名。”
“但劉玄經鄧禹‘規勸’,已深覺自己無能庸碌,耽誤了複漢大計,有意退位……”
妙啊!這一退一進,豈不比直接将劉玄沉江裏,再虛情假意哭一通更體面?雖然劉玄對他們兄弟不仁,但不少來投的人是綠林舊部,也沒少落井下石,真要清算,那自己内部就要相互攻讦。
衆人恍然大悟,得了劉秀承諾後,心中大定,恰逢強華來獻上赤伏符,更是讓這件事水到渠成。
于是衆人皆曰:“受命之符,人應爲大,萬裏合信,不議同情,周之白魚,曷足比焉?”
之所以專程提了黃河白魚,是因爲有傳言說,第五倫渡河時曾得到了相同的祥瑞,但劉秀不知的是,從不信谶緯的第五倫,将那條魚給炖了……
不過劉秀本人,對谶緯,倒是頗爲笃信的。
“符瑞之應,昭然著聞,如今海内淆亂,亂賊竊位,大王當宜答天神,以塞群望。”
在衆人呼喝下,得知鄧禹帶着劉玄已抵達淮南,不日将趕到彭城後,劉秀終于不再五辭五讓,而是讓李通等人準備。
“既然天意如此,且命有司,設壇場于沛縣泗水亭處,屆時,餘當與更始、建世二位兄、侄,共祭太祖高皇帝英魂,以推出劉氏子孫,繼承大漢帝統!”
建世?這不是梁漢劉永年号麽?
衆人面面相觑,終于明白劉秀在等什麽了。
劉秀揭露了謎底:“赤眉徐宣部見東南不可入,向北殺入魯郡,攻克曲阜城,劉永失去了最後一座城池,爲餘偏師所救,不日亦将會于沛縣泗水亭!”
……
新末亂世,赤眉軍舉事的地方離曲阜很近,但奇迹的是,魯郡一直得以保全,這多半是魯郡太守雲敞守備有方的功勞,但孔家卻說,這是孔子在庇佑地方呢!
劉永信了這番話,遂将曲阜當成了最後的基地,維持他那笑話般的“皇帝”頭銜。
然而孔老夫子,也未能保佑劉永國祚綿長,就在前幾天,随着赤眉殘部爲逃脫魏軍追擊,自西、南湧入魯郡,劉永派兵抵抗。本以爲面對饑腸辘辘,已經喪失戰鬥力的赤眉,能夠輕松取勝雪恥,豈料依然兵敗如山倒,赤眉很快就兵臨城下。
打不過魏軍,還打不過你?
劉永倉皇出奔,本想去北方投奔齊王張步,卻在半道被劉秀派出的軍隊截胡,帶往徐州。
劉永可以跑,但孔氏家大業大跑不了,隻能與本地大姓東魯顔氏一并,退守孔宅孔廟,戰戰兢兢地看着赤眉軍入城。
曲阜孔宅雖無後世那般規模,但也存在了幾百年,自劉邦平定淮南英布,回程時經過曲阜阙裏,以太牢祭祀孔子開始,官方祭奠的孔廟便拔地而起。後來雖經曆過魯王壞孔家宅壁等破事,但孔廟的規格卻是步步攀升的,自漢末以來,孔子已經被封爲公,孔家世代爲侯,“建世皇帝”劉永,更一口氣将孔子追封爲王!
廟内古木參天,郁郁蔥蔥,與宏偉的建築群相互輝映,據說其中不少還是孔子七十二門徒所種。隻是随着赤眉軍踏入,平日居住在古樹上上百隻鹭鸶被驚飛,而孔氏家主、顔氏家主及其家眷子弟,心中比鷗鹭更加慌亂。
孔家自不必說,哪怕是當年以貧窮著稱,“一箪食,一瓢飲,在陋巷”的顔回後裔,如今也成了名門望族,每代人都能出幾個大官,經濟地位也日益膨脹,成了魯郡僅次于孔家的大豪強,隻是兩家主重經術,吃相沒土豪們那麽難看。
眼看赤眉将至,顔氏家主頗爲忐忑,對孔子第十七代孫孔安道:“世兄,素聞赤眉皆闾左無賴,最恨鍾鳴鼎食之家,世兄雖有保全孔廟宅第之心,但吾等滿腹經術,對付劉永、張步尚可,碰上不識字的赤眉軍,如何講理?”
要他說,還是跑路要緊,經書宅第搬不走,金銀細軟卷上,除了赤眉,不論是西邊的魏,北邊的齊,南方的吳,作爲聖人後裔,到哪都能被尊爲上賓!
但孔安還是不想放棄家族世代守衛的孔廟,孔家傳承數百年,經曆了楚春申君滅魯、陳勝吳廣起事、秦滅楚、項羽又滅秦,漢又滅楚等劇變,無數的王朝豪傑興滅,唯獨孔家延續至今。
他們早就練就了一番長袖善舞的本領,哪怕面對暴秦、陳吳、項羽,都能順利轉換陣營。魯地儒生們在楚漢之交站錯隊,差點被漢朝封殺,唯獨孔家,竟使一貫不好儒的劉邦親自來祭拜,給家族混到了鐵飯碗。
“過去大風大浪都過來了,赤眉軍,不過是一個小坎坷。”孔安神色淡定:“更何況,此番入魯的渠帥,乃是徐宣,此人是赤眉中少有讀過經術之人,當初赤眉之所以不曾侵犯曲阜,便有他規勸樊崇的功勞。”
所以孔安決定賭一賭!
孔宅的外大門被推開,赤眉軍絡繹而入,但這群衣衫褴褛的草莽漢子,卻沒有像攻破其他城郭那般對富得流油的大豪喊打喊殺,反而被徐宣約束着,要求他們不得破壞孔宅的一草一木。
孔安也笑着迎了過去,讓人送上自己的準備的禮物。
“素聞徐公在東海爲吏時,最精通《易》,孔氏沒有千金之财,卻有萬卷之書,這是幾本家中長輩注解訓诂的《易》,還望徐公勿要嫌棄。”
徐宣今日穿得頗爲體面,甚至還戴上了高冠——這在樊崇做主的赤眉軍中,是被禁止的,樊巨人,不喜歡這種人爲的“高人一等”。
可現在樊崇已是階下囚,逢安、楊音戰死,謝祿也在竄入魯郡途中,被大野澤的董憲伏擊被抓。
赤眉,隻剩下徐宣,也輪到他做主,按自己的想法,爲赤眉尋找出路了。
于是,徐宣竟雙手接過了孔安贈送的《易》,感慨道:“聽說孔聖晚年,最好《易》。”
孔安松了口氣:“然也孔子晚而喜《易》,讀《易》韋編三絕,還說,若是上天能再多給幾年,于《易》定會有大成。”
“孔聖之學彬彬矣。”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隻有到了曲阜,到了孔宅,方能領會。”
徐宣捧着經術,擡起頭,凝望着階梯之上的孔廟,猶如一個曾經桀骜叛道,如今卻重新歸化的門徒,重新拜回孔門之下,希望能得到豪強們的接納。
而他額頭上的赤眉,則早已洗去。
“我雖也學《易》,卻才疏學淺,未能參透,以至于不能約束赤眉,竟使樊崇與王莽老賊胡作非爲,壞聖學之府,破良紳之家,今日便特來孔府,聆聽聖人教誨,别無他物,隻能獻上少牢之祭。”
徐宣握住孔安的手,笑道:“孔君,須得讓曲阜、魯郡乃至于兖州人知道……”
“赤眉和過去,不一樣了!”
……
而在天下的西端,第五倫的車騎及五彩旌旗,也已經穿過了狹長的崤函古道,進入平坦的關中。
王莽偏過頭,就能看到,巍峨華山依依在望,這是他闊别許久的故都啊。
自從劉歆死于洛陽後,王莽就像是蔫了,雖然相互背叛決裂,但畢竟曾是人生一知己,物傷其類啊。西來的路上,他隻隻整日愣愣的,連第五倫出言刺激,都不再有反擊的欲望。
朱弟奉第五倫之命,來車隊末尾看看老王莽可還撐得住旅途的勞,末了,朱弟還頗爲自豪地多了一嘴。
“接下來的路上,王翁可得好好看看。”
“長安和過去,大不相同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