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爲主帥,第五倫依靠情報傳輸,對戰場敵我情況一清二楚,但身處大戰中的渺小個人,卻往往會陷于迷茫和巨大的恐懼之中。
要論魏軍之中最不安的,便是那些來自河内的民夫,他們作爲辎重部隊,負責轉運糧秣,常被置于陣列大後方,往往隻聞厮殺之聲而見不到具體情形,兩眼一抹黑的情況讓他們忐忑不安,畢竟軍中傳言,外頭可是有“幾十萬”赤眉的。
“胡言亂語,都别亂傳,小心被軍法官定罪。”來自朝歌縣的向子平作爲民夫屯長,管不住别人,隻如此叮囑鄉黨們。
過去幾個月随軍轉移,讓曾經有志歸隐的向子平,更加堅定了再也不入行伍的心。
戰争真不是什麽榮耀與光輝的事,一路走來,屍橫遍野。他們雖不曾親持戈矛與赤眉交戰,但戰後擡屍體、刨坑、焚燒等事都是民夫幹的,屍堆點燃後的惡臭或者說惡香,是向子平不管嘔多少遍都吐不幹淨的噩夢。
向子平對赤眉,對這場戰争的态度,也出現了微妙的變化,從最初的一心爲兄複仇的憤怒,慢慢變得麻木甚至厭倦。
而想在人才輩出的魏軍中出頭,在沒有過人本領及人脈的前提下,何其難也,疲憊與疾病已經要了不少民夫的命,和士兵不同,他們的死沒有任何撫恤,這讓衆人慢慢清醒過來。
于是大敵當前之際,他們不會想着如何一死以報皇帝,隻道:“退一萬步來說,若是魏軍頂不住時,吾等就學這旗幟上的物什……撒腿就跑!”
那是後軍的标志,雙兔旗,聽說讓預備隊辎重隊打這旗号,是幾百年的傳統了,至于有何寓意,卻沒人說得清,與應龍、鹖鳥不同,兔子這動物出了名的膽小啊。
向子平倒是想起詩經中的一首《兔爰》。
“有兔爰爰,雉離于羅。我生之初,尚無爲;我生之後,逢此百兇。”
他想家了,想過去的生活了,既然大河赤眉已降,樊崇也很可能會在此被皇帝殲滅,那他們也是時候離開行伍,經營各自的小日子去。
“等打完這場仗,我還是回朝歌縣,謀個縣吏做,領俸祿養侄甥罷。”
那才是他擅長的事。
但他們很快就沒有閑聊的時間了,冀州兵那邊已與赤眉交戰,民夫們被要求運送箭矢過去,因爲害怕牲畜在戰中亂竄,所以更多由人推鹿車運輸,面對赤眉軍的沖鋒,前線的幾千名弓手正以每刻幾萬支箭的速度消耗,遠程武器是魏軍面對赤眉的一大優勢。
跑了幾個來回後,向子平正打算帶着衆人休息喝口水,卻忽然聽到後軍之中鼓點大作,民夫們頓時驚成了一窩兔子。
再看隔壁,原本還在臨時營地裏或靠或坐,垂着腦袋睡覺的三河兵,聽到戰鼓後,竟猛地站起身來,迷迷糊糊地扛着矛往前去了,向子平明明看到,一個年級比他還小,嘴上沒毛的士兵,走路時眼睛還閉着呢!
三河兵作爲南下前鋒,很多人兩晚上沒睡覺,實在是太倦了。
于是任務地點産生了變化,向子平等人奉命跟着三河兵行動,他雙目死死盯着他們後背,軍中令行禁止,這要是跑丢了、跑慢了或者亂入其他隊伍,攪亂了秩序,就犯了“出越行伍,攙前越後”的罪過,民夫們或許不必死,他作爲屯長,卻是必死無疑!
也難怪民夫們開玩笑說,在魏軍中,被軍法官處決的概率,比被赤眉所殺高多了!
第一趟箭矢運完後,再返回後軍時,窦融卻下令,讓他們将多餘的镗钯、馬叉速速送過去。
馬叉顧名思義,用來對付騎兵所用,但赤眉幾乎沒這兵種,這些長杆的累贅也就仍在辎重部隊裏吃灰了,這會怎麽忽然想起來了?
向子平沒有資格過問,隻立刻執行,等他再帶人将馬叉送至時,原本還亂糟糟的三河兵已經在短短一刻内結成了堅陣,正在緊急分配馬叉到前排使用,整齊的隊列給了民夫們不少信心……
但随着鼓點一聲聲急促,三河士卒們越來越緊張的神情,随着一聲聲的“頂上去”,向子平有幸在百步之内,看到了兩軍碰撞的場面:一根根長長的木梯從魏軍前列撞入,整齊的陣線被沖得七零八落,但靠着馬叉镗钯,不少木梯被拒在外頭,随着弓弩齊發、長矛攢刺,赤眉前鋒倒下,木梯也無力地掉落在地,又被無數人踩過。
這陡然爆發的交戰,讓向子平深受震撼,哪怕三河兵艱難地将赤眉推了回去,他仍在原地發呆,直到被上司踢了一腳。
“愣着作甚?接傷員啊!”
沒錯,民夫辎重兵還有一項任務,便是将失去戰鬥力的傷員送到後方安置。
不少人在剛才的劇烈碰撞中當場戰死,但更多人則是遭到創傷後,艱難擠出了戰場,他們或是身上挂彩,或是面色慘白,一個個從軍法官面前經過,得到準許後才由辎重兵接手。
向子平發現,自己攙扶的人,正是方才集合時還閉着眼睛沒睡夠的年輕士卒,鮮血從他甲中流下,聽他微弱的語氣說:“傷到了肩膀,提不動刀了。”
河内口音,聽着像懷縣一帶人士,看來是同鄉,再看肩頭,他的鐵甲先被砍落了鐵葉子,又被一根矛紮了進去,破了個孔,沾着些許血迹。
還是皇帝第五倫立的規矩,重傷員被名爲“擔架”的物件擡走,如今擔架不夠,門闆湊。輕傷的則拄着刀兵往後挪,都有專門劃出的路線,不得阻礙支援戰場的士卒——第五倫也不要求人人都能像張宗、鄭統那樣,身被數創而繼續死戰。
雖然這河内士卒滿臉痛苦,但向子平作爲裏中唯一有學問的人,也學過點醫術,進入行伍後又接觸了點第五皇帝要人推廣的“戰場急救”,在他主動要求給士卒包紮止血時,他卻神色慌張地說不必……
“血怎可能如此快就止住?”
向子平明白了,這年輕士卒,乃是托傷作病,以避戰陣,按照他記着的軍法,此謂詐軍,犯者斬之。
士卒哭喪着臉:“我中矛時隻覺得胳膊都斷了,一急就往後退,說自己受了重傷,剛剛才發現矛透了甲,卻隻破了我皮肉,但若是被軍正知曉,恐怕就要軍法處置了。”
他低聲下氣地懇求向子平:“這位兄長,聽口音你也是河内人,鄉黨之間,還望替我隐瞞,我家中還有老父,更有心上人等着我回去成婚。”
“我給兄長錢帛……爲我擋住矛尖的,就是立功後發的絲衣,就裹在甲中,雖有些髒破,洗洗就好。”
向子平不知道這士卒爲何要入伍,赤眉沒侵犯到懷縣去,是各縣湊人頭式的拉丁?還是被皇帝讨伐赤眉的檄文所激勵,想來謀一份功業?
看他那煞白的臉,顯然是被方才赤眉的沖鋒與慘烈厮殺給吓壞了,這個士兵跟着皇帝從河内走到濮水,又挺過了急行軍,卻在最後一刻輸給了驚懼。
“放心。”
向子平對他道:“我不會難爲你。”
他扶着士卒背對戰陣而行,厮殺聲似乎越來越遠,他們也離安全越來越近,腳步輕快了許多。
但不知怎麽,年輕的三河兵卻垂着頭,哭了起來。
“我對不住袍澤,對不住張将軍、陛下。”
當向子平再度回到後軍時,卻又聽到校尉在高聲喊着司隸校尉窦融告訴民夫、辎重兵們的話:
“後軍之所以用雙兔旗,乃是應了詩中的一句話:肅肅兔罝,椓之丁丁。赳赳武夫,公侯幹城。辎重隊便是三河兵身後的城池護衛!再把這些箭矢,給張将軍送去!”
這詩解得太牽強了,如窦融、張宗之類的“赳赳武夫”确實是國之幹城,但他們是替公侯放兔網補兔的,而民夫們,則更像戰場上驚慌失措的小兔子。
但這也是讓那向子平覺得,魏軍此戰必勝的原因。
如他一般怯懦的群兔,本該像過去那般,在赤眉刀下瑟瑟發抖,毫無抵抗之力。但現如今,不管心中多麽畏懼,卻依然在皇帝的鞭策下,依靠數月訓練的慣性,再度推起一輛沉重的鹿車,往厮殺呐喊聲最大的地方走去!衆人心裏隻有一句話。
“快些将赤眉平定,讓吾等回家去罷!”
……
戰場上,有怯懦者,也有無畏死士,魏軍如此,赤眉那邊也一樣。
樊崇的精銳數萬人,在朝三河兵猛沖,大局上确實是前赴後繼,希望從後面打開突破口。
但也不斷有人從陣線上退回來,其中有挂彩的,但也有渾身上下無一處傷口,單純被慘烈厮殺吓破膽的人。
魏軍還有軍正監督,将亂行潰逃者斬殺以威懾其他人,赤眉就完全不存在這麽精細的管理,退卻的最初還是單個,慢慢倒地竟成群結隊起來。
他們中有良心的,還跑回樊崇這邊訴苦,說魏軍确實是難攻,長梯沒起到很好的效果,衆人早飯沒吃飽乏力了,退回來歇口氣再上。
而那些沒良心的,眼看魏軍陣堅難破,便帶着部衆撒丫子跑路了——這就是開戰前赤眉二三十萬,如今隻不到一半來與第五倫會戰的原因,亂世之中,心裏想着“保存實力”的,又何止是河北豪強們呢?
“若換作是新軍,此刻已經潰敗。”
“若對上的是綠林,吾等也早就破陣而入。”
“不是說馬援乃魏國第一名将麽?怎麽第五倫親征還更難對付。”
赤眉從事們很是焦急,魏軍的強悍超出赤眉預期,頻頻向樊崇請示。
樊崇也頗爲難受,雖然赤眉仗着人數稍多,如今還是攻勢,但那是第五倫依然攢着萬餘人的精銳沒投入戰場的緣故,他在逼樊崇先出手。
樊崇手頭也死死捏着一萬人,平日吃喝最好,田地分得最多的赤眉老兵們,一旦扔進去,或能在冀州兵或三河兵處創造優勢,但那樣一來,他的底牌便打光,而第五倫可以從容支援了。
大平原上,很難天降一支“奇兵”,第五倫倒是還有騎兵,考驗雙方統帥的時刻到了。
“再等等。”
從睢陽來的徐宣至今未到,樊崇已經不指望他了。
樊巨人咬牙看向南方:“馬援損失慘重,很難再戰。隻要楊音的四萬人快些北上,拖住魏軍前軍,我便能親自将兵破陣!”
但很快,樊崇便知道,楊音,再也來不了了!
……
話分兩頭,再說半個時辰前,戰場最南端的馬援處。
昨天蓋延的救援失敗後,赤眉十萬之衆再度從四面進攻,讓他們的車壘差點就沒保住。
虧得馬援親自押陣而戰,統籌全局,讓身披鐵紮甲的壯士頂在最前線,加上赤眉軍遠射武器不足,隻能硬生生頂着魏軍的弓弩進攻,手上的門闆紮滿了箭羽。入夜後,樊崇連火攻都用上了,隻可惜前些天才下過一場春雨,仲春時節的草可不好燒。
就這樣熬到了天明後,馬援看到了北方的煙柱,一直在觀察赤眉軍的士卒也禀報,說赤眉賊有撤走的架勢。
“往南,還是往北?”
若是前者,說明樊崇慫了,有意避戰,要逃離河濟,若是後者……
那馬援就敬樊崇是一條漢子!
數日困頓,馬援終于等到了這一刻,他的皇帝沒有會錯意,果然将兵趕到,而赤眉已經錯失撤退的時機,隻能在此打一場賭命運,賭前途的決戰了!
但赤眉成建制的有十多萬,抵達戰場的魏軍兵,隻是其一半,這是一鍋夾生飯啊……
“我得替陛下,從後面湊湊火。”
馬援部衆還剩下不到一萬人,苦戰數日皆疲憊不堪,因爲馬援讓他們實行換人不換甲的策略,受傷者得将甲解了交給生力軍,幾乎所有人都與赤眉交過手,受傷者高達三分之一。
此刻不論傷病,都癱在地上,有的人竟是一覺睡過去,就再也沒能醒過來。當馬援讓校尉、屯長們喚醒戰士時,他們不複前日與馬援同唱《戰城南》《無衣》時的士氣高昂,戰罷的疲倦讓每個人都提不起精神。
馬援也知道衆将士辛苦,但若是就這樣放圍困自己的赤眉從容離去,躺平等着戰鬥結束,馬援此生都會爲此羞恥。
“諸位。”
馬援拒絕了屬下遞過來的簡易擴音器——一個銅皮大喇叭,這是第五倫令少府工匠制作後,分發給各軍,主要方便戰前喊話。
但馬援對自己的嗓門,有足夠的自信。
他站在一塊山石上,指着北方道:“聽到那鼓點了麽?”
“看到那些風筝了麽?”
“陛下大軍已至,赤眉已成釜底之魚,再難逃脫!”
士卒們輕松了不少,甚至歡呼起來,持續數日的噩夢終于要宣告結束了,接下來,是不是等待即可?
但馬援卻又道:“此番随陛下出征的,有冀州兵,河北豪強們,對河北的赤眉可是又懼又恨,但對河南的赤眉,則更願作壁上觀。”
“亦有三河兵,張宗是虎将,但除了嫡系外,其餘人等,與赤眉并無深仇大恨。”
“關中兵就更不必說了,與赤眉,那是風馬牛不相及。”
“魏軍之中,沒有人,比豫兖兵更恨赤眉!”
馬援的部下們,多是豫州、兖州各郡人士,流離失所逃到敖倉附近,被馬援收編。他們的流亡,半因河患,半因戰亂,倒也不純是赤眉作惡,但同樣流離失所的可憐人赤眉軍,如今已經成了中原一大害,在阻止另一群人回家。
馬援當初就打算以豫兖人,複豫兖之土。他說到做到,帶着他們打到定陶。
“不止是定陶。”
馬援放緩了聲音:“我還想帶着将士們,收複颍川、睢陽、淮陽,”
“颍上風物,陳縣虞丘,梁園風光。”
“我都想去看看。”
随着馬援的話語,一個個熟悉的風景浮現在士卒們眼前,多有垂涕者,他們離家确實太久了。
馬援卻道:“但我更想看看,皇帝陛下往後給諸位有功士卒,在豫兖故鄉所分之地,究竟有多少畝,多肥沃!”
這是第五倫的國策,兵民乃魏立國之本,尤其是優先士兵,豫、兖籍貫的士卒,往後有地的複其地,沒地的往後也會加以劃分,屯田,無疑是恢複兩州秩序和經濟最好的辦法……
王莽描繪的樂土是虛無缥缈的,赤眉向往的“樂郊”,建立在數百萬人痛苦之上,但對魏軍豫州、兖士卒而言,樂國卻是真真切切,白紙黑字!是皇帝的律令诏書!
他們不一定相信第五倫,畢竟皇帝總是遠在天邊,但他們每個人都發自内心,笃信馬援的承諾!
“但前提是,吾等得打完這一戰!”
馬援告訴衆人:“吾等要拖住赤眉楊音部四萬之衆,讓這場仗,能快些打勝!”
一萬對四萬啊,偏将、校尉們在皺眉,這和他們預想中不同,赤眉沒有繼續圍困,而是選擇了撤離,這時候若出去,突圍戰,就要變成單純的野戰了,而三軍已極其疲倦,當真能打麽?
就在此時,一位偏将卻大笑道:“楊音,已經在敖倉、定陶等地,被将軍擊敗四次的楊音?就讓吾等出擊,讓他做個五敗将軍又如何?”
“然也!”
應和之聲此起彼伏,最後彙聚成了一句話。
“願随将軍同赴水火!”
他們都是馬援寵溺的嬰兒,愛戴的赤子,願意再跟着将軍出擊!除了重傷者留在這外,其餘三創者載輿,兩創者扶車,一創者持兵列陣,推開了堆滿赤眉屍體的車壘,開始朝倉促撤圍後,也漫天遍野往北行進的楊音部,發動了追擊!
“赤眉不是喜歡亂戰麽?”
“老夫便陪他們亂戰!一決雌雄!”
馬援不複被困時的自我反思,再度張狂起來,以他的身份、地位、勳勞,此役完全可以躺着等待戰争結束,第五倫依然會對他高官厚祿。
但馬援心中,一直有個夢想,與他的優渥地位相悖,隻有縱馬于戰場上,肆意于雲海間,他才能找到真正的自己。
“男兒要當死于邊野,以馬革裹屍還葬!”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