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0章 宣戰!

第490章 宣戰!

“什麽,戰場附近決河了?”

第五倫帶着河内、魏郡兵方追至元城以東,便驚聞此訊。

他畢竟在新秦中、魏郡與黃河親密接觸過幾年,不會問出“春天枯水期怎會決河”這種話。

黃河是條怪脾氣的河流,不可以常理揣度,第五倫讓管理河渠事務的技術型官員杜詩統計過它鬧騰的次數,發現兩百年内,一共有九次大的泛濫。

除了一次是楚漢之際季節難以确定外,其餘八次,呈現春、夏、秋、冬各兩次的平均分布,由此可見黃河有多麽“作”。

秋水時至,下雨大澇時它泛濫決口,深冬之際,在下遊比上遊偏北的河段,淩汛期偏北先凍上,偏南後冰封,上遊的水過來時,下遊已經形成冰壩了,于是往往河水漫灘,河邊幾裏的人都得跑。

第五倫回想起當初在新秦中初見淩汛時的壯觀景象,黃河冰線如土黃色幕布上劃開的蜿蜒刀痕,清晰明快。從堤岸向河中望去,朵朵盛開的巨大蓮花冰團已不見蹤影,豎立插塞、犬牙交錯的零碎冰塊霸占了整個河道,冰蓋被水流頂托擡高。有些冰塊尖利如劍、有些冰塊大如房頂、有些不堪擁擠的薄冰已經爬堤上岸。

“開春時就更了不得了。”

經曆過類似場面的人,想起那情形都哆嗦,這時代水流量較後世稍大,冰封的黃河水位起碼擡高了一丈之巨!融化時,上遊已經滔滔不絕,分解的冰塊随河水向下流動,但下遊還凍着,冰塊受阻上爬下插,大量堆積形成冰壩。但這大壩卻不可靠,在炎炎烈日照射下,在溫暖春風撫慰下,仍在不斷崩塌。

“若是融化較慢,那就是‘文開河’,頂多淹沒沿岸幾裏。無知無覺,往往第二天覺得冷,推開門發現,一裏外的數百畝農田已蓋在冰水下,麥苗全毀了。”

“而若是春日天氣好,溫升得高……”

就比如今年,才一月中下旬就頗爲暖和,也沒有倒春寒的情況。

“那就是武開河!水鼓冰開,冰水齊下,冰摧浪湧,沖堤潰壩,勢不可擋!”

今日發生在東武陽縣境内的,便是“武開河”,那一帶河流南北走向,又有一個向東的大轉彎,最容易形成冰壩。

而等傍晚時分,第五倫率軍靠近戰場時,場面已經慘不忍睹。

一路上最先遇到的是“潰兵”,他們都是耿純麾下的冀州兵,剛平定了幽州的叛亂,又匆匆南下參戰,與赤眉遭遇,本以爲撿到了大軍功,不曾想卻遇到了這種事。

聽說早上決河時,河邊冰壩積冰如山,直插河底,水無去路,暴漲如沸,漫溢而成災,短時間内就席卷岸邊十餘裏土地。

這誰頂得住?他們的建制全散了,師找不到旅,旅找不到營,三五成群聚攏,尋覓了柴火,團團坐在一起取暖。必須盡快将衣裳烤幹,否則到了晚上更加難熬,有的人還受了傷,因爲逃得慢了點,被水追上,雖然沒被卷走,但冰塊撞到腿上像刀割一樣,留下了深深的傷口,正在哭爹喊娘地嚎。

每個人臉上,都帶着劫後餘生的僥幸,同時再不肯靠近大河半步。

再往前,當第五倫登上稍高的小丘,目光所及,隻有一片冰冷死寂的世界……

冰淩所到之處樹木被沖倒,房屋牆垣被推平,有的地方重又凍上了,一具具僵硬的屍體,一張張凝固的面容泡在冰水中,其中有冀州兵,也有赤眉軍,交戰雙方都在自然的襲擊下,遭受重創。

正在忙碌安排搜救和收攏軍隊的耿純也頗爲狼狽地過來請罪,還沒開戰,他們就損兵折将。

第五倫隻對他道:“在新秦中時有一句話,伏汛好搶,淩汛難防。淩汛決口,河官無罪,汝隻是湊巧趕上了,何罪之有?”

新秦中,也就是後世的甯夏一帶地廣人稀,沒有堤壩,如今黃河改道,遠離了戰國諸侯和漢朝修的堤壩,下遊千裏河道,也再無限制,母親河發起飙來越發肆無忌憚,防不勝防啊。

“此乃天災,不是人禍。”

“對我軍,對赤眉而言皆如此。”

第五倫瞪了那幾個還想将這件事說成是“此乃天滅赤眉”的家夥,這輿論可得把握住了,别搞到最後,各種野史裏給他扣一個“以水代兵”的黑鍋。

“赤眉也損失慘重。”

耿純禀報道:“彼輩遭逢大水,也散作一團。”

大水來的時候,赤眉、魏軍都跑一塊了,爲了争奪稍高的屋頂、小丘打作一團,最後又倉促停手,恍若蛇鼠擠到了一個洞裏,等危險過去後才反應過來,再度交戰,但都是散亂的狗鬥,魏軍靠着甲兵優勢,基本都能占上風,被俘者、投降者不計其數。

勉強算是慘勝,可若是真正面交戰,耿純有把握将損失壓到最低,可這大水一沖,冀州兵起碼減員一到兩成,心疼啊。

“陛下,這些俘虜,如何處置?”

自去年冬天的敖倉大戰後,赤眉俘虜已經成了讓魏軍将率頗爲頭疼的對象,一旦被俘動辄數萬,又特立獨行慣了,不像一般流賊容易整編,養着又浪費糧食,可要全殺了吧,也不太好……

于是就隻能派兵看着,聽說洛陽的戰俘營已經遍地開花,今日起碼又逮了上萬,未來可能還會抓住十萬幾十萬,這又該如何處置?

第五倫的想法,今日也有了點小小的變化,沉吟許久後,說道:“天災無情,但吾等畢竟是人。”

“且先收攏着,予自有計較。”

等耿純他們退下後,第五倫一個人站在小丘上,感受撲面而來的寒意,以及那些混在冰水裏,已經分不清究竟是魏兵,還是赤眉的屍骸,越看,眼睛就越是模糊。

好歹是慘勝,但爲什麽他如此憤怒?爲什麽他如此難受?

因爲習慣了有一個強大國家将一切天災都擋住的現代人,将很多事情當成了理所當然,幾乎忘了,霜雪、淩汛、洪澇、瘟疫,是五千年文明史裏,無時無刻不在上演的天災,絕大多數時候,絕大多數邦國,能做的事有限,不過是躺平等死而已。

帝王将相,自以爲組建了強大的軍隊,以此攻城何城不克;天不怕地不怕的草莽豪傑,張口閉口“席卷天下”。可在河流颦眉發怒時,卻一起丢盔棄甲,原形畢露,渺小的人類啊,在自然的洪流下,不堪一擊!

風嗚嗚地吹,仿若大河在放聲嘲笑。反賊、豪強、皇帝?在這滔滔大河面前,不過是一群孱弱的可笑小蟲!

第五倫就這樣在上面站了許久,也不知想了些什麽,耿純倒是匆匆過來向他報喜。

“陛下,城頭子路,抓到了!”

……

城頭子路是在一片殘存的裏闾屋頂上被發現的,遭到逮捕時,他隻愣愣地捧着手中的傩面,沒有做出任何反抗。

仿若一場淩汛,就把這個堅持與第五倫鬥争數年,百折不撓的漢子,脊梁骨都沖斷了。

他戴着沉重的鐐铐,舉着木制的桎梏進入第五倫的行在大帳,魏軍的校尉對這個反賊唾罵不已,他們多是冀州豪強出身,可沒少吃城頭子路的虧,對他喊打喊殺的人更不計其數。

城頭子路恍若未聞,因爲他的心已經死了,步入帳内後,卻見裏頭燈火通明,身材不算高的第五倫正穿着一身便服,負手看着牆上的地圖,身邊隻有幾名郎官和親衛陪着。

“城頭子路,又名爰曾。”

“大河赤眉統帥。”

第五倫回頭打量着城頭子路,本以爲他會擡頭怒目而視,罵聲不絕,可城頭子路卻面色晦暗,一副等死的架勢。

第五倫遂搖頭:“本以爲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兒,卻如此無精打采,遭此大敗,汝莫非是服輸了?”

“敗?”城頭子路終于有了點反應,冷笑道:“我深入魏郡,燒了沙麓,滿獲糧食而歸,若非運氣不好,遇到開河,遭大水所沖,冀州兵又算得了什麽?”

第五倫道:“既然如此,予今遣汝歸營勒兵,鳴鼓相攻,決其勝負,負者皆殺,汝可願與?”

這下城頭子路不再嘴硬了,他本就是知道正面打不過才跑路的,赤眉也聽說魏皇沒有大肆屠俘的習慣,過去被抓的人,幹幾年苦力就能重新當編戶齊民,他城頭子路倒是沒有生念了,又何苦拖着兄弟姊妹們一起死呢?

于是隻閉上眼道:“既然爲汝所擒,要殺要戮随意,休得多言!”

第五倫笑道:“你城頭子路亦是善将兵之人,能與文淵将軍糾纏許久,足見不凡,就此喪命多可惜,予還想用汝及大河赤眉,替予對付大敵呢。”

“哈哈哈哈。”他說得如此直白,讓城頭子路大笑起來:“第五倫,汝雖逼死了遲妪,但也将魏地治得不錯,以至于吾等深入後,連窮苦之人亦不願加入,本以爲乃是帝王裏的佼佼,不曾想,卻如此可笑。”

他咬牙切齒道:“汝欲以我爲刀,替汝去打樊巨人?還是吳王劉秀?休要假裝慈憫,汝等這些滿心隻有帝王霸道的所謂英雄,不過是想将赤眉當成刀,去一點點消磨殆盡罷了!”

第五倫卻道:“你卻是料錯了,予最大的敵人,并非樊崇、劉秀、公孫述。”

當然,王莽就更不配不上了,第五倫甚至連派人“造謠”田翁真實身份的欲望都沒有。

“今日觀此淩洪,予算是明白了。”

“予之大敵,天下之大害,便是黃河!”

這話是吼出來的,帶着今日目睹種種的憤慨與不甘。

城頭子路頗爲驚詫,卻聽第五倫道:“予審訊過幾個被俘赤眉三老,聽彼輩說了遲昭平與你的夙願,汝等皆是沿河災民,爲河患所迫,最初多半指望新室朝廷治河赈濟,但等來的卻是愈發繁重的雜稅,不得已而反。”

嘴上天天喊着要改天換地的王巨君,這個理論上的巨人,行動上的侏儒,在黃河決口面前原形畢露,直接順勢躺平,這是第五倫最鄙夷他的地方。

彼時彼刻,恰逢此時此刻。

第五倫道:“汝等遂深恨新室,以爲毀了沙麓,就能讓大河平息怒意,如今沙麓已毀,王莽宗族墳廟盡隳,然大河又如何?安分了麽?”

絲毫沒有,黃河用一場突如其來的淩洪,徹頭徹尾地嘲笑了赤眉的愚昧和天真。

原來,他們隻是爲了一個虛假的謊言而努力,如今一切落空,城頭子路也垮了,甚至連提刀再戰的念頭都沒有,隻想一死了之。

“先前說你大敗,并非指爲予所敗。”

“而是說,汝等爲河所敗後,就要甘心做安安溺鬼了麽!?”

第五倫的話,一句句撞在城頭子路胸膛上,讓他死寂的心重新跳了起來。

“皇帝,指望不上。”

“神仙,亦對汝等死活無動于衷。”

“怎麽辦?”

“怎麽辦?”城頭子路若是知道,他也不必如此絕望啊!他們已經想盡了一切辦法,包括殘忍地将童男童女投入河中祭奠河伯,俯首祭拜,求她别生氣了,但黃河從未聽過,依然我行我素,自從決口改道後,沒了限制,幾乎年年都在鬧。

“還有一個辦法!”

第五倫道:“既然古有大禹治水,近有漢武瓠子堵口,河水未必不可治。”

“爰曾,城頭子路。”

“汝等禍亂魏郡及河北,罪孽沉重,百死不枉,但如今有一個讓所有赤眉将功贖罪,活下去,甚至能回歸家園的機會。”

第五倫向他伸出了手:“予與王莽那直接歸降綏靖于河的庸君不同。”

“大河泛濫十數年,毀良田無數頃,害災民數百萬,因此而死者不可計數,予深惡之!”

“予不相信什麽聖人降世,拯救萬生,隻有靠吾等自己的雙手,才能讓她重新安分。”

“予欲以大河赤眉爲長纓,一起縛住這條‘黃龍’!勢要讓她從天下之大害,變成天下之大利。”

這就是第五倫在小丘上,對黃河說的話。

沒錯,我們是蟲子,個體永遠渺小,永遠無法征服自然。

但我們也有生存的權力,甯做奮臂螳螂,也要在洶湧大潮中揮舞雙臂掙紮!

人類的制度、文明,也在這一次次掙紮中螺旋向上!一點點升階超越。

“古有後羿射九日,舜帝除四兇,周公驅猛獸。”

“今人,豈能不如前人。”

“予在此,代受苦受災的天下萬民,對黃河,傳檄宣戰!”

……

PS:晚上有兩章。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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