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百年前,臨洮(今甘肅岷縣)是中原的邊界,秦長城到此爲止,而今依然如此。
可想而知,臨洮地理頗爲偏遠,哪怕在小小的隴西郡内部,它都離北方的狄道、東邊的上邽半月路程,且山重水阻,往來不便。但也正是這偏遠,讓臨洮成了隴右勢力最後的栖身之地,死裏逃生的隗嚣帶着殘兵敗卒在此苟延。
隗嚣形态頗爲頹唐,體面的大将軍不再體面,衣襟上沾滿了酒漬,一遇上讓他難過、頭疼的事,也會下意識地找酒。
但臨洮連酒都沒了,吃飯都困難,連隗嚣都隻能以幹巴巴的糗糒爲食,所以他隻能清醒地在這隴右最後一城中,等待末路降臨。
随着祁山戰場上,隴蜀聯軍失敗的消息傳來,臨洮也沒法再待下去了。
“祁山乃隴蜀鎖鑰,如今楊廣戰敗西撤,而蜀軍爲霜雪所阻不能北援,我料想,祁山堡陷落是遲早的事。”
說服公孫述聯合西羌後,從武都啓程北上,路過臨洮的方望如此對隗嚣說:“至遲到明年開春雪化,祁山魏軍必自祁山西進,與吳漢彙合,到那時,連退往益州的路都将斷絕。”
方望言下之意,是希望隗嚣早做打算,與其被魏軍包圍,還不如在冬天就南退武都,臨洮是對西羌的屏障,遭到來自隴西内部的進攻時卻頗爲脆弱。
隗嚣道:“依先生之言,我就要離開隴右,去寄人籬下了?”
方望道:“臣爲将軍向公孫皇帝求借武都郡,好讓隴右兵卒士人栖身,以便他日反攻隴上。”
“公孫皇帝答應了,但希望能與将軍在南鄭相見。”後面還有一句話沒明說,公孫述想要和隗嚣完成君臣之禮,至于之後隗嚣是否會被扣留在成都,就看他的表現了。
“爲公孫述,做一條看守門戶的狗麽?”隗嚣隻啞然而笑,曾幾何時,他其實有與第五倫講和,做一個富貴君侯的機會,他們當年也有交情,以第五倫的脾性,不至于苛待難爲自己,但終究是一念之差,對做諸侯的那點貪念作祟,終于走到了今日。
隗嚣已經付出了太多代價,沒法回頭了,也罷,好歹在成家,他依然是“朔甯王”。
但對于方望,隗嚣也知道,這位先生,已經不再是隴右的謀士了。
他也不是公孫述忠臣,而是陷入了某種執念,那不服輸的心念,隗嚣曾經也有,它能讓人自以爲是,甚至做出一些瘋狂的事!
“聯合先零羌亂隴之事,還望先生能再思量思量。”隗嚣用上了商量的語氣,他雖然也曾借助羌人之力,但今日不同往日,公孫述和方望得知道,他們即将釋放的是什麽?又會給隴右造成多大的損害,隗嚣不希望隗氏步了隴西李的後塵,被唾罵百年。
“兵者詭道。”
方望卻執迷不悟,隗嚣在隴右輸了,但他方望還沒輸!隻岔開話道:“公孫皇帝請将軍南下時,将孺子嬰一并帶上。”
這個孩子也是可憐,當初作爲王莽禅讓的道具被擺弄,十幾年過去了,依然被各方勢力利用,公孫述在務虛上活脫脫一個小王莽,大概是又想辦什麽漢成天命轉移的儀式吧。
“劉子駿不會同意。”隗嚣搖頭,老劉歆縱是白發蒼蒼,前幾年幾度将死,卻都撐過去了,他如今是僅剩的“大漢忠臣”,如同老母雞護雛一般保護着孺子嬰。
“公孫皇帝希望,劉子駿也一并南下。”
方望道:“公孫已在成都修築了學宮,隻要劉子駿至,便尊爲成家國師!”
……
新朝的老國師劉歆,他的學問用來指導國家政策,惹得天下大亂。
但若單純隻爲人師,劉歆倒是頗爲稱職。
過去三年,他将所有精力都放在“還債”上。
還自己身爲劉氏子孫,卻背叛祖先血統的債,具體表現便是參與重建大漢,擁立元統,然後就陪伴在孺子嬰身邊,愣是将他從一個半癡傻的廢人,教得粗通言語。
看着孺子嬰這半大小夥“牙牙學語”,漸漸能磕磕絆絆地與自己交流,劉歆老懷大慰,下一步,他甚至想教授孺子嬰識字。
但戰争打亂了劉歆的計劃,他和孺子嬰開始了不斷的輾轉流亡:從天水到隴西,再被遷到這偏僻的臨洮來,他去過秦長城遺迹,裹着一身老山羊的皮裘,看着蒼涼的塞外,寒風吹得白胡子抖動。俯仰古今,劉歆文人情懷上頭,感慨不已,倒是孺子嬰,這位“大漢天子”,隻顧得上撿石頭去砸冒頭的鼠兔。
“陛下,回去罷。”
劉歆無奈地說道,來到臨洮後,盡管條件有限,但他對孺子嬰的教導變得更加急迫,仿佛預料到這荒蕪之地的寂靜也無法持續多久。
果不其然,大雪後的那個清晨,隗嚣紅着眼來“行宮”拜見劉歆和孺子嬰。
隗嚣當年入仕,多賴劉歆提拔,對這位待他亦師亦長的老人,隗嚣是發自内心感激的。
“劉公,嚣無能啊,隴右盡失,連祁山也快丢了,隻剩下臨洮孤城難支。”
隗嚣擡頭道:”第五倫已滅劉子輿,盡誅河北劉姓,他恨不能殺盡漢室,嚣爲大漢社稷粉身碎骨在所不惜,隻恐傷了陛下與劉公。”
“幸有公孫子陽,願以益州之地,請天子去做客……”
隗嚣說得小心翼翼,生怕劉歆震怒,但令他沒料到的是,劉歆自始至終都頗爲平靜,但看向隗嚣的眼神是冷的,并不相信他的話,誰不知道,隗嚣這是要将孺子嬰作爲禮物,去和公孫述換一個諸侯王的位置?
歸根結底,什麽大漢,什麽隴右利益,都抵不過他個人的利益得失。
“這三年,難爲季孟了。”劉歆說道:“做漢家忠臣,确實讓人疲累啊。”
劉歆想起自己的父親:“吾父劉中壘(劉向)一生,先與元帝朝的宦官、匡衡鬥,又與成帝朝的王氏外戚五侯鬥,但他這一泉清水,終究無法對抗濁流,數次被罷官,下獄,免職,最終隻能将滿腔熱血,付諸于學問,眼看大漢一日日沉淪,自己卻無能爲力,常常拂面而哭。”
而劉歆看在眼中,在日後做出了與父親截然不同的選擇,他覺得自己是抛棄了一家一姓的小道,而與志同道合的王莽,去追求三代之治的大道!
可十五年的失望絕望,最終讓劉歆造了王莽的反,他已經不指望什麽三代了,隻願做餘生給做點彌補,讓自己死後有臉去面見先考。
“如今好了。”
劉歆點破了一切:“季孟不必再做漢臣了,良禽擇木而栖,大善啊。”
雖有點譏諷,但劉歆沒有痛斥隗嚣,他這劉姓人都成背叛過大漢,對一個外姓,何必苛求?隗嚣能屈尊孺子嬰之下三年,給了劉歆最後的安甯,已殊爲不易。
他隻是将目光看向在裏屋酣睡的孺子嬰,那是劉歆在世上唯一牽挂的人:“照顧好陛下,公孫述愛名聲,應該能讓陛下在成都安居罷?”
不管哪裏,總比這兵荒馬亂的西荒要強,他一個老朽文士,護不住孺子嬰。
隗嚣慚愧,頓首道:“公孫子陽一向敬佩劉公,希望劉公能一同南下,成都溫潤,适合養老。”
隗嚣了解劉歆,沒有說出“成家國師”之類的話來激怒他。
劉歆搖頭拒絕:“老朽年邁,南下蜀地不易,等到時,恐怕已是一具屍體了,若傳出去說是爲公孫、隗氏所害,對你與公孫子陽都不好。”
這言語裏,暗含了如若強逼,就死給你們看的意思。
隗嚣自不敢強迫,數日後,霜雪停了,方望北上西羌,而隗嚣則帶着家眷及寥寥數千殘部,走羌道南下武都,臨洮将成爲一座棄城。
倒是馬車中的孺子嬰,發覺待他如祖父般親切的劉歆不一同前去時,本已被教得乖順懂事的他,忽然嚎嚎大哭起來,伸手打着侍從,說什麽都不願意走。
“陛下。”
劉歆隻能拄着鸠杖勸孺子嬰,含淚道:“蜀地多蜜糖,陛下不是最愛甜食麽?”
孺子嬰稍稍安分,但還是不肯松開拽着劉歆的手,用結結巴巴的話說,他希望白頭翁也一起去,一同吃糖。
無奈何,劉歆隻能将鸠杖塞在他手中:“陛下,看到它,也就像看到老臣了!”
孺子嬰緊緊握着鸠杖,惶恐而迷惘,劉歆很清楚,此去便是永别,他這把老骨頭,沒多長時間了。
而隗嚣臨走時還做了一件好事,他将牛邯及隴右降将的家屬子弟,統統留在臨洮,留給不知何時會來接收城池的魏軍。
“季孟是善人。”劉歆見此情形後如此感慨,不由想起二人初見時,這濃髯的隴右大漢,卻操持着一口标準的雅言辯經,這反差讓劉歆記憶猶新。
隗嚣拜别後卻複又轉頭,這一次,他臉上的淚不是作僞,而是真情實意,畢竟這一去,就徹底離開故鄉了,隻低聲道:“或許,嚣應該追随劉公,專心在太學做學問,他日爲一博士,不該妄圖諸侯之位。”
劉歆也一樣啊,可以任勝人師,卻以爲自己能當國師。
他隻自嘲道:“吾欲與若複牽黃犬,俱出上蔡東門逐狡兔,豈可得乎?”
這是秦相李斯臨死前的話,劉歆與隗嚣,至少還沒被具五刑。
隗嚣拜别時,隻問道:“劉公往後如何打算?”
“在臨洮等死,若僥幸不死,或許還能落葉歸根。”劉歆隻說了這樣一句模棱兩可的話。
衆人已去,隻剩下臨洮這座棄城,劉歆沒了鸠杖,再無東西能支持他佝偻的身子,隻能駝着背,目送孺子嬰的馬車漸行漸遠。
劉歆用他的最後三年教導孺子嬰,護他性命,也算償清了自己的愧意,但他還有兩個人,兩件事,是需要去了結的。
一人是王莽,王巨君已崩,劉歆與他的恩怨情仇,隻能去黃泉下算了。
但還有一人,是老友的弟子,也算劉歆的後生晚輩,盡管他已走到了複漢的反面,但劉歆這幾年聽說過其所作所爲,還是必須去看個清楚,有些肺腑之言,他希望能說與第五倫聽聽。
天道曰圓,地道曰方,方曰幽而圓曰明,書齋裏手持規矩,畫圓畫得好,就以爲也能畫天地民生之道?何其荒謬。
“第五倫肯定也和我當年一樣,以爲心中自有周率。”
“但他,當真能以天下爲圖,畫下新的規矩方圓來麽?”
……
此時此刻,第五倫正在走蕭關回中道,返回關中——沒辦法,隴坂入冬後實在不是人能走的地方。
在回中道搖搖晃晃的馬車上,第五倫得知祁山堡陷落,隴右戰役就此結束的消息。
隴右勢力不強,隗嚣政權給他們創造的麻煩,遠不如險隘地勢,這就足以讓戰争變得極其艱難,打了足足半年。
第五倫欣喜之下,不由想起老師揚雄《涼州箴》裏的句子來。
“黑水西河,橫屬昆侖。
服指阊阖,畫爲雍垠。
每在季王,常失厥緒。
上帝不甯,命漢作涼。”
涼州确實是失了厥緒,多賴萬脩、小耿、吳漢的英睿,加上第八矯的忠厚實誠,三位将軍,一位刺史,各顯神通,助第五倫将這碩大一州收服。
盡管公孫述和隴右殘餘不會死心,但隻要扼住祁山,第五倫随時歡迎對面來送。
小耿還是得看着并州,至于涼州,河西四郡交給第八矯,天水、安定交給萬脩;隴西、金城交給吳漢,但得派一個能夠長袖善舞和羌人打交道的人過去做副手。
“漢涼已成往事,涼州這條蒼龍,已被予長纓縛住,要改換顔色,成爲魏之涼州了!”
但第五倫卻沒機會和将軍、刺史們,以及萬千戰士一起坐下來暢飲,分享這份喜悅了,他之所以趕在戰局未定時就匆匆東返,不僅因爲祖父第五霸病笃、第五倫的第三個孩子開春就要誕生等家事。
還因爲兩份來自東方的急報……
一件是意料之中的:秋後,中原的赤眉軍進攻馬援鎮守的陳留,并從颍川向洛陽再度猛攻,真打上門了!
但另一件,卻在第五倫意料之外。
“秋末,幽州涿郡太守……叛亂?”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