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爲綁繩子的人,第五倫倒是意氣風發了,但對于被縛住的一方而言,這滋味實在是不好受。
隴西郡位于涼州刺史部最南邊,山隘林立,渭水橫亘,但并沒有隴山那種天塹之限,敗退至此的隴軍,主要防禦的地點有兩處:最東邊的上邽、冀縣、西縣三城,這一片是秦人起家的“西垂之地”,互爲犄角,而魏軍需要渡渭水來擊,隗嚣安排了麾下大将楊廣與蜀地援軍鎮守。
最西邊則是隴西首府狄道縣,由隗嚣帶上萬兵親自鎮守。
“隴西就像一根竹木,夾于山間,唯獨兩頭有通道,把住東西,靠着鳥鼠山等阻隔,魏軍便無法從他處進來。”
這是隗嚣作此部屬的原因,而第五倫顯然也懂這點,一面讓萬脩帶着主力進攻上邽等城,同時又令吳漢繞到西頭。
羌人裏也有隗嚣的朋友,吳漢破金城、繞臯蘭,同羌部借道等事瞞不過他,十月初時,隗嚣就做好了抵禦吳漢的準備,并派人趕赴羌部,希望收買他們,替自己襲擊吳漢。
“狄道以北雖有河谷大道,但地形狹窄,魏軍上萬人馬,恐怕要拉出十裏的隊伍,若羌人能助我襲之,必叫吳漢舉步維艱!”
但隗嚣的如意算盤落空了,隴右使者前往沿途五部後,悻悻而返。
“禮物收下了麽?”隗嚣可是下了本錢,隴西府庫裏僅剩的絲帛陰器都送去便宜諸羌了,但對方卻是拿錢不幹活的。
“罕、開、鍾等部親眼見魏軍擊破金城,又得了點好處,皆借口與鄰部火并,抽不出人來,不願出兵助我。”
“先零羌王呢?”隗嚣仍不死心,先零羌是西羌最強大的部落,坐擁羌兵萬餘,是不可小觑的一股力量。
但牆倒衆人推,先零王平素與隗氏處得不錯,眼下卻也不想摻和:“先零王說,大河以南的事情,他不管,也管不到。”
隴魏交戰,本就是中國之人的事,近處的羌人樂得看熱鬧,誰輸了就打劫誰,反正不會虧。遠處的先零等羌,也不願爲了隗嚣一句空口承諾,就冒侵犯其他部落領地的忌諱,大老遠跑來助陣。
從羌部處無法獲得支援,隗嚣麾下的良家子們卻請戰之聲不斷:“大将軍,魏兵遠道而來,立足未穩,前鋒已迫近狄道五十裏,後續之衆卻在百裏外,不如集中騎從,與之決死一戰!正是我軍速進破敵的大好時機,所謂迅雷不及掩耳,勢在必然。”
但隗嚣在街亭南山吃過吳漢的虧,對此将心裏有些犯怵,隻搖頭道:“吳漢善野戰,如今輕兵深入,糧草難繼,周邊多是荒山羌部,也無處可掠,他正要和我軍于河谷争鋒,以求速戰速決,若主動出擊,反而中其下懷。”
“狄道乃秦漢堅城,洮水環繞,不如憑借高壁深溝守備。吳漢若至,恐我襲其後,當不敢繞過狄道南下,隻能強攻,兵書上說:‘攻城用的戰車等都需要三個月時間才能制成。’輕兵遠入如何能倉促辦到?我兵力不少于他,魏軍蛾附則必損失慘重,如此可挫傷敵人銳氣。待到吳漢士氣衰竭,糧食将盡,那時攻守易勢,主客不同,何愁魏軍不滅?”
隗嚣的保守性格,決定了他此戰必取穩守之策。
但問題在于,狄道城雖是郡府,卻也沒法待下上萬兵馬,必須稍分之。
又有人提議:“将軍,狄道城北三十裏外有秦長城及秦故關,可調撥數千人守之。”
隗嚣卻依然不同意:“魏将吳漢骁勇,向前分兵,還得從狄道運糧支援,反而會遭其猛攻,使我首尾南顧,不宜。”
他撥出四千兵來,在狄道以南三十裏外的安衆縣守備,一面可以就近補給,同時也爲防吳漢這莽夫不按常理出牌,繞過狄道繼續南侵,以逼隴軍出城決戰。
能繞開一座,兩座呢?隗嚣就沒打算和吳漢硬拼,就拖着,拖到冬雪降臨,吳漢就不得不退,他就又能多做一年隴右王了。
萬事俱備後,隗嚣令人堅壁清野,其實也沒什麽好清的,隴西本就地廣人稀,時值初冬,天氣已有些寒冷,平素道路上也見不到什麽人。
而吳漢一方的前鋒,也頗爲小心,這些山間可是很容易設埋伏的,他們抵達狄道城以北三十裏的秦故關處,吳漢抵達後,利用現成的關城設立大本營。
此地荒廢許久,吳将軍在這片殘垣斷壁上遊走,城牆、城障、烽隧全由黃土或礫石夯築而成,乃是秦長城的最西端。
他隻拍着土墩道:“這長城攔得住羌胡,卻攔不住我!”
旋即,吳漢看向卡在真降和詐降之間的牛邯:“牛護羌,你且說說,這狄道,該如何打?”
“強攻恐怕不易。”牛邯縱是心裏不願,面上卻得配合:“前漢時,西羌數次騷亂,圍攻狄道,多時有數萬之衆,此城卻安若磐石。”
“繞過去呢?”
吳漢确實想打野戰:“狄道是隴西門戶,但這附近河谷平坦,大軍可從容越過,南下深入腹地。”
打進去後,就能以戰養戰,解決迫在眉睫的軍糧問題了。
牛邯依然不看好:“斥候回報,說隗嚣分兵守南面安衆縣,兩縣互爲犄角,将軍亦難攻克。”
“那就不攻城,隻搶掠鄉邑裏闾。”吳漢笑道:“孺卿,你家莊園在何處?”
這話說得牛邯血壓猛增,他就是狄道人,不過宗族家眷應該都被隗嚣帶去城裏了,莊園也堅壁清野,空落落的,十月份地裏也沒多少莊稼,魏軍的抄糧隊所獲不多,但侮辱性極大,隻看得城内隴兵義憤填膺。
牛邯還在心裏暗罵,不想吳漢卻歎息道:“看來隻能用陛下臨行時所提之策,攻心。”
說罷望向牛邯:“就勞煩孺卿這狄道人,去狄道城下,勸降隗嚣了!”
讓他當面勸降?這不是要家眷的命麽?牛邯說什麽都不答應。
但吳漢卻也沒給他拒絕的機會:“孺卿不需開口,隻往城前一站即可,你要說的話……”
吳漢讓人找出那份随诏書一起送來的書信,笑道:“孺卿要說的話,陛下已讓文士寫好了!”
……
“故漢将軍、今魏護羌校尉牛邯,給隗季孟及狄道士民寫了一封信,吾等就此宣讀!可要聽好了!”
吳漢找了幾個嗓門大的人,在防備甚嚴的狄道城外高呼道:
“邯與隗将軍結盟,自經曆虎口,踐履死地,已三載矣。”
“素知季孟孝愛,平生時常自言,雖爲漢将,但之所以擁兵衆者,實爲保全隴右父母之國,而完隗氏墳墓,又言愛惜六郡子弟而已。”
“而如今,魏有聖主,橫掃北州,季孟不識大勢,負隅頑抗。以至于隴右遭逢兵災,山川破碎。”
“安定、天水已失,季孟不能守土,棄士卒南遁,僅剩隴西一隅之地,如何與百郡之魏抗衡?季孟嘗折愧于公孫述,而不受其王爵,如今卻乞尾伏于蜀人之側,隻求割據一時,豈不羞愧?邯南下之際,見城郭爲丘墟,曠野無人煙,氐羌趁機内侵。季孟所欲全者,将破亡之;所欲完者,将毀傷之;所欲厚者,将反薄之,若再頑抗下去,季孟将成隴右罪人!”
但隗嚣了解牛邯,這一聽就是别人代筆的,他不愧是隴右大儒,遂讓人轉述自己的話:“牛将軍受國委任,不能緻命,吾身爲大将軍,尚未戮汝,反來當着家鄉父老直面,厚顔說我邪?”
又歎息道:“嚣知此非孺卿真言,而嚣之所以堅守至今,隻因世受漢恩,理當匡君輔國,安漢興劉,豈能反助伍逆,同謀寇亂!第五倫侵我,公孫助我,與蜀合縱,此乃義不帝魏!吾守吾節,死而後已。”
而隗嚣的殺手锏還在後頭,竟抹淚道:“人各有志,孺卿雖不仁,吾不能不義,汝家眷老母,已妥善安置于祁山一帶,待此戰稍罷,便将其送還,以全你我數十載情誼。”
好話全讓他說完了,如此就搞得牛邯裏外不是人,魏軍陣中,一句話沒說的牛護羌,羞得隻差往地裏鑽了。
“好一個隗季孟。”吳漢也樂得見牛邯尴尬,笑罵道:“不去太學當博士辯經,可惜了。”
但第五倫就沒指望隗嚣投降,此人爲了割據一方,沉沒成本已經太高,即便二人過去有交情,這隴右大儒也已經抹不下面子投魏了。
所以這封信,其實是說給除隗嚣外的其他人聽的,吳漢又讓人宣讀條件,宣布隴西但凡有降者,都按照投誠算,不侵犯他們的莊園、田土。
信念完後,隗嚣自然是沉着臉,朝親信使了眼色,立刻有人站出來,大聲痛斥牛邯背信棄義,又振臂呼道:“爲隗将軍守城的将士,都是明知必死而無二心,願随将軍一同赴難!”
然而讓隗嚣恐懼的事發生了,與當初他初掌權柄時的衆望所歸不同,這一次,狄道城頭竟反響寥寥,隻有零星的附和。
“糟了。”
隗嚣大駭,知道己方士氣已跌到低谷,而他那一番“大漢忠良”的人設,隴右兵們也并不買賬,他們更關心自家性命,第五倫的攻心計奏效了。
原來他故意讓牛邯跟着吳漢,就是爲了今日事啊!二人的隔空對話不重要,重要的是讓隴右子弟看到,投魏的老牛,高官厚祿依然有!
吳漢雖然迫近城下,但也沒傻到沒有器械強攻,就是隻圍一角,反而派了大半兵力,兩人一馬,去劫掠周邊村闾莊園,以補充軍糧,同時抓緊打造攻城之物。
盡管魏軍狂妄如此,隗嚣卻生怕是吳漢誘敵之計,還是不肯出兵擊之,街亭敗得太慘,他有些謹慎過頭了。
天快黑的時候,狄道東南方的高山上,卻忽然燃起了一堆堆烽火!一起傳來的,還有鼓角齊鳴之聲!
一時間,滿城人心惶惶,徹夜無眠。
“是吳漢派疑兵故意爲之。”隗嚣隻能如此告知衆人,因爲狄道東方是崇山峻嶺,雖有小道,卻魏鳥鼠山及高城嶺截斷,常人難越,也隻有居于深山的氐人能如履平地。
但城内衆人也嘀嘀咕咕:“說不定是援軍呢。”
可這種希望實在是太渺茫,然而到了次日,還真有支軍隊,自東南開來,正是昨日點燃烽火之人。
他們有二三千之衆,讓守軍驚喜的是,竟舉着成家之旗!他們逼退了吳漢布置在城南的遊騎,朝狄道靠攏過來。
“還真是友軍!”
狄道城中頓時士氣大振,都希望去接應他們,但隗嚣卻滿是懷疑,讓衆人稍安勿躁:“公孫述在武都是有一支氐兵不錯,但爲何不從南邊大道來,反走高城嶺山路小徑?”
等這支軍隊迫近後,還真是一員隗嚣認識的隴将,名叫行巡,也是隴右十六姓之一,他出來作證,說上邽之圍已解,如今蜀地氐兵奉楊廣之命來馳援,因來不及繞大路,遂走了山道。
城頭歡呼着,隻覺得見到了曙光,唯獨隗嚣陷入了緘默。
而這支城下的“蜀軍”很是着急,那行巡看了一眼城北吳漢部殺過來的煙塵,高呼道:“隗公,魏兵将至,請速速出來一同擊敵!亦或是讓吾等入城休憩!”
這緊迫的關頭,“蜀軍”的諸多氐兵中,有一人卻頗爲焦急,正是已做到一屯之長的蜀中刺客阿雲,他緊緊握着矛杆,恨不得立刻邁步而出,對城頭上的隗嚣高呼一句:
“别上當!”
“此乃第五倫詭計!”
……
PS:參考姜維洮西之戰,圖稍後放在彩蛋章。
回來晚了點,第二章在半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