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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9章 鋼刀歸鋼刀

第459章 鋼刀歸鋼刀

第八矯這涼州刺史确實不容易,千裏鑿空,倉皇逃亡,好歹抵達了酒泉,才靠着窦友、梁統兩位地頭蛇協助,終究将酒泉、敦煌拉在一起,用長纓綁在了魏的戰車上。

酒泉太守梁統對這位刺史印象不錯,在酒泉城的誓師儀式上,第八矯對滿面沙土的涼州人慷慨陳詞。

“諸君!”

“前時仆身在長安,随聖天子觀輿圖,見天下郡國二百有餘,而魏已得近半,今隗嚣欲以區區數郡,以當正夏百郡之兵,何其愚也!”

這近百,其實是四舍五入。

第八矯也是對症下藥,因爲酒泉、敦煌是小郡,二者加起來,人口不過十萬,如今出兵協助,拼拼湊湊,除去留守的人外,敦煌出了一千兵,酒泉因梁統治郡有方,稍微強些,但也隻拉得出三千,好在半數是騎兵,機動能力不錯。

所以酒泉、敦煌人對據說在西漢“河西大将軍”劉隆手中的“上萬”大軍頗爲忌憚,第八矯爲了激勵他們,隻能狐假虎威:“國家當其前,對陣隴右主力,而吾等自酒泉促其後,緩急疊用,首尾相資,隗嚣勢必排迮,不得進退,此必破也。”

意思是不求酒泉、敦煌力戰,隻希望他們能牽制住劉隆部,勿要使其抽身回援隴右即可。

到這時候,梁統對第八矯還算欣賞,覺得他有諾必行,不辱使命,值得信賴,自己和窦友不同,在朝中沒有關系,與第八矯處得好了,于日後在魏的攀升頗爲有利。

可接下來的發生的一件事,讓梁統認清了這位皇親國戚的本質。

酒泉、敦煌聯軍駐紮在水草豐饒的“弱水”河邊,這條河流發端于祁連山,彙入北方數百裏外的居延澤,而對岸則是來自張掖的劉隆軍。

這是一場詭異的戰事,因爲雙方對峙半月都沒動刀兵,反倒是書信往來不絕,梁統打聽得知,第八矯與敵将劉隆不但是太學同學,還是一起流放西海郡的難兄難弟,當年全靠相互扶持,才在絕境裏活下來。

這也難怪第八矯一直孜孜不倦,希望靠書信勸降劉隆,根據從張掖逃來投奔的人所言,第五倫已對隴右發動了總攻,以魏國絕對的實力,即便隴蜀合縱,勝利也是時間問題,劉隆沒必要站在必敗的一方。

使者如此往返數次後,對面始終不答應,隻向第八矯提出了一件“非分之想”。

“什麽?劉隆想要暫且休戰,先北上對付侵擾居延塞的匈奴人?”

梁統沒想到,對面居然比第八矯還要天真,因爲張掖隴軍當真開始拔營,數千人調頭北上,将漫長的補給線暴露給他們!

梁統大喜,提議道:“使君,原本西軍不敵東軍,可如今卻是難得的機會,可令酒泉騎從襲其後,如此則劉隆将腹背受敵,隻能困死在居延,如此,張掖、武威可順勢而下。”

豈料第八矯卻看着梁統,歎息道:“梁太守爲國求勝自是不錯,但君子有所爲有所不爲。”

這是打仗,兵不厭詐,哪有什麽君子!梁統感到不可理喻,隻能搬出第五倫來:“陛下令使君入河西爲涼州刺史,不就是爲了牽制隴軍,從西方打開局面麽?”

不提第五倫還好,這一提,第八矯就更有理由了:“陛下很早就說過,如今要同時打兩場仗,一是禦虜,二是統一,若有沖突,當是禦虜爲先。既然匈奴右部趁我兩軍交鋒,大肆入寇居延,武威郡的休屠澤已經丢了,若居延再失,河西将永無甯日!如今劉隆知曉大義,欲先退虜寇,我豈能在他背後捅刀?”

于是,第八矯非但不趁人之危,反而決定,發兩千騎沿着弱水西岸前進,去協助劉隆!

先前還劍拔弩張的敵人,居然聯合對虜了?

梁統驚呆了,隻私底下對窦友吐槽:“使君有宋襄公之仁啊。”

“隴魏争衡,已是不死不休,劉隆在武威、張掖時,差點追得使君命喪黃沙,可使君竟一點不記恨,反而講究起‘君子不困人於阸,不鼓不成列’來。豈不知,兵以勝爲功!這是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啊!”

但第八矯的擔心确實也有點道理:居延塞對河西而言,太重要了,它就像涼州這條蒼龍背部,長長突出去的龍脊骨,深入沙漠之中。來自祁連的雪水造就了煙波浩渺的居延澤,四周水草豐茂,存在大片的沼澤濕地,是放牧牛羊的優良牧場,也宜于駐軍和屯墾。

漢朝發現了這個得天獨厚的基地,在此修築障塞,強盛時,李陵等輩自此出塞深入進攻匈奴,而到了衰敗時,也能依靠肩水金關及障塞長城,庇護狹長而脆弱的河西走廊,保障絲路暢通。

而若是匈奴占領了此處呢?便能就近集結騎兵、準備糧秣,再沿着弱水南下,将戰火引向張掖、酒泉腹地!

若是優先打内戰,雙方疲敝之際,匈奴從居延大肆南下,直接吞了整個河西,那時候才是欲哭無淚呢。

西線這場奇怪的戰事從七月持續到八月下旬,匈奴派出的是右部騎兵,本以爲河西分裂,隴魏相争,沒人會去守居延,豈料卻遭遇了劉隆擊其前,後遇酒泉兵擊其後,匈奴右骨都侯沒讨到便宜,悻悻退卻。

既然匈奴稍退,那前幾天還協力禦虜的兩軍該重新開戰了罷?可送來的卻不是戰書,而是一份劉隆的邀約。

“與季正經年未見,願不帶一騎一卒,會于肩水金關空城。”

是劉隆的筆迹和印章沒錯,第八矯躊躇之際,梁統卻說道:“使君萬不可去!”

梁統又開始苦口婆心勸第八矯了,雖然這位涼州刺史,在他眼中已是宋襄公本公,但梁統也不好提宋襄公去赴楚國的盟會被擒之事,而講了另對著名的塑料朋友情。

“衛鞅在魏國時,與魏公子卬爲友,等到衛鞅入秦後,二人遂成了敵人,對戰于河西。兩軍對壘時,衛鞅令人送了一封信給公子卬,叙述舊日情誼,說什麽‘今俱爲兩國将,不忍相攻,可與公子面相見,會盟樂飲而罷兵,以安秦魏。’”

“公子卬信以爲真,于是便不帶兵卒,與商鞅會于兩軍之間。然而飲宴之際,衛鞅即令預先埋伏的兵士突然逮住了公子卬,旋即出兵擊魏,大破之!”

梁統盯着第八矯,仿佛他就是公子卬本卬:“公子卬确實是君子,但他一片真心,卻成就了衛鞅的功勳,還望使君勿要往!”

第八矯卻依然很固執:“公子卬是君子,但衛鞅卻是詐邪之人,所以才會如此。”

“但劉元伯(劉隆)不同,君子對君子。”第八矯歎道:“這趟會,我必須要赴!”

梁統苦勸無果,對第八矯更加失望,隻能暗道:“這第八矯不愧也是‘魏公子‘,還真要将自己送給劉隆做俘虜啊!”

但第八矯也有自己的計較,喚來窦友,叮囑他與梁統:“若以力敵之,酒泉、敦煌合力仍不能戰勝劉隆,我還是想勸他歸順。”

第八矯坦率地說道:“矯無能,不知兵,就算我看錯了人,被劉元伯所擒殺,也不過是死一文弱匹夫,不會影響大局,二君将兵退回酒泉守備即可,我會将此事寫成奏疏,陛下要怪,就怪我一人。”

“但劉隆先前趕赴居延禦虜,能将後背交給我,我也未辜負他,并遣人助陣,雙方亦已表誠意,嫌隙盡去,今日便是收獲之時了。”

他是有些執拗和天真,但卻也是位無畏君子,詭詐、奇謀,他統統沒有,第八矯思索自己能做的,也就是以誠相待吧。

不管是朋友,還是敵人!

第八矯想起當初第五倫處置家族鄰裏事務時的所作所爲,堅定了自己的打算。

“我要效仿陛下,以德服人!”

……

元統三年(公元25年)九月,天氣越發寒冷,草原沙漠的風猛烈襲來,向南推進,那些挾裹着的沙石鋪天蓋地地淹沒了無數的草原和綠洲,但當它們沿着阿拉善台地繼續南下的時候,卻突然間變得溫柔、潤澤。

這裏,一條河流蜿蜒穿梭于大漠戈壁,使荒蕪的土地逐漸染上了綠色,沿河的城堡烽燧星羅棋布,長城連成一條線,仿佛是爲了守衛這些難得的綠色。

在沿弱水修築的長城中,有一座障塞屹立于此,這便是肩水金關。

它的形制很像玉門關,土黃色的厚實夯土牆,外圍是屯戍,長城橫穿墩,通向天邊的居延澤。前漢時,它們組成了一道堅不可摧的防線,将身後的綠洲牢牢守護了起來。不過,百多年的風霜已經将這座邊塞雄關的昔日雄風消磨殆盡,新朝覆滅後就更是一落千丈:旗幟落了,屯戍區荒廢了,連守軍也盡數逃回張掖。

隻剩下被抛棄在屋舍裏那一摞摞記載邊情和日常生活的簡牍,以及坐在城頭邊,吊着隻腳,正一個人飲酒的将軍。

第八矯将馬匹交給高武統,讓他離得遠遠的,獨自登上了未曾設伏的障塞,見到了久違的老同學。

面前是一張飽經風霜的臉,美髯留到及胸長,頭戴武巾,沒穿甲胄,腰佩百煉鋼刀,真是一位威武壯士!

美中不足的是,劉隆的左耳朵缺了,它和第八矯的小拇指一樣,都是在西海郡那個寒冷冬天裏失去的。

“元伯。”

第八矯一路上,他想了許多勸降劉隆的話,可到了嘴邊卻已是惘然。

“季正還是這般易信人。”劉隆倒是豪邁一如往日,伸手往第八矯脖子上比劃道:“君子可欺之以方,換了任何一人,你的頭顱,已挂在肩水金關上了。”

十個他也打不過劉隆,但第八矯不卑不亢:“若換了另一人,我也絕不會來。”

二人緘默片刻,劉隆先笑了出來:“好大話,這河西的風比西海郡還猛,當心将你這瘦巴巴的身子刮跑了!”

言罷遞過來他的酒:“吹得發冷了罷,飲了暖和暖和。”

第八矯也不見外,接過一喝,頓時樂了:“居然是馬奶酒,元伯不長記性啊。”

想當初他們初到西海,貪杯的劉隆找不到酒喝,就大着膽子嘗試了羌人的奶酒,結果上吐下瀉差點死掉,那幾天還是第八矯照顧臭烘烘的他。

而之後羌虜入寇,西海淪陷,第八矯不會武藝,又多虧了劉隆救命。

“在邊塞日久,連腸胃都習慣了。”劉隆道:“但我還是想家,想南陽,想安衆的米酒啊。”

言語裏沒有将匈奴趕出居延塞的豪邁,反而盡是倦意。

第八矯遂道:“南陽爲赤眉所占,禮儀喪盡,但不要緊,隻要元伯肯效力于魏,定能打回去!”

“隗嚣也隻是将孺子嬰當做傀儡,欺騙劉歆罷了,元伯就願意爲了前朝的虛号賣命?”

聽到此處,劉隆啞然失笑:“也不瞞季正了,原本按我的脾性,縱是居延共同禦虜,但打退匈奴後,依然要擺開陣列,決個生死。”

“但就在大前日,從隴右傳來消息,讓我打消了這念頭。”

劉隆擡起頭時,已是淚流滿面:“隴山被魏軍攻破了,隗季孟退往隴西,爲求得公孫述支援,竟獻出了元統皇帝及天子劍,宣布漢帝遜位,天命在公孫。”

“季正,大漢,又亡了!”

亡得好啊!

這消息連第八矯都沒收到,登時大喜,戰事已持續了三個多月,終于有所進展了。隗嚣這舉動在情理之中,但也是飲鸩止渴,連最後“正統”“忠臣”的皮也丢了,看來真是被第五倫逼到山窮水盡。

看着心灰意冷的劉隆,第八矯知道,這是自己規勸的好機會。

“那元伯還在猶豫什麽?隗嚣名爲漢臣,終究還是做了漢賊,反倒是吾主,未曾受過漢德恩惠,乃敵國也!”

“既然隗嚣叛漢,這場仗已無關漢魏,元伯何不投效陛下,擊滅隗嚣,以複此仇?”

不是他吹,若劉隆願意“起義”,列侯是絕對跑不了的,往後甚至還能位列勳臣,畢竟他與陛下也有交情。

當初第五倫被五威司命逮捕,第八矯跑到太學号召同學們随他去鬧事,第一個站出來響應的就是劉隆!

而第五倫也對劉隆也頗爲欣賞,但誰也沒想到,陰差陽錯,大家竟成了敵人。

但居延的事證明,鋼刀歸鋼刀,同學歸同學,他們仍有回轉合作的餘地!

第八矯還是希望,老同學能與自己一共爲魏效力,開創一個新的未來!

但劉隆隻默默飲酒,看着太陽一點點落下,最後歎了口氣,站起身來。

“季正,臨别之前,送你兩樣東西罷。”

第八矯堪堪接住他抛過來的東西,好沉,低頭一看卻愣住了。

是鎏金的虎符,以及劉隆河西大将軍的印绶!

“元伯你這是……”

“你說得對,我效忠的正統大漢,已經沒了,自不能再爲隗嚣賣命。”

劉隆道:“張掖、武威及我麾下兵卒,已是人心浮動,就算我留下,也遲早會鬧出嘩變投魏。既然如此,倒不如成全他們,張掖武威,還有這上萬兵馬,就送給季正了!”

他飲盡囊中酒,然後朝第八矯作揖一拜:“從居延之事便能明白,季正真君子也,值得托付。我擊退了匈奴今秋冒犯,保住了居延,也算盡職,自此之後,河西,就交給季正了!”

第八矯頓時大喜,隻當他願意投魏,豈料劉隆卻又道:“但我也無法背離劉姓,背叛高皇帝的血脈,效力于漢家死敵!季正不必再勸,若見了第五伯魚,隻告訴他,劉隆從不後悔當初與太學生們,在五威司命前振臂請命!魏主真英雄也,隻可惜隆限于族姓,不能效鞍馬之力。”

他們南陽安衆侯一系,是前漢最後的忠誠,劉隆不能污了家族之名。

“那元伯今後有何打算?”第八矯追問。

劉隆已經下了肩水金關,翻身上馬,他這一身便裝,正是爲了千裏走單騎而準備的。

“去找另一位同學。”

他指的是劉秀劉文叔,随着北漢、西漢相繼覆滅,梁漢也被赤眉打垮,曾經熱熱鬧鬧的諸漢相繼落幕,漢家最後的希望,就隻剩下東南那位吳王了!

此去千山萬水,比第八矯鑿空還遠,但男兒心如鐵,絕無後悔之念。

大漠殘陽如血,風又來了,黃沙漫漫中,劉隆回馬,朝第八矯作别:“季正,你我今日把酒言歡,叙述過往,同學、朋友之誼已了。”

“等再相見時,當是漢魏兩立,雙壘相望,塵埃相接,挺刃交兵,你我之間,也再無半分留情,而是鋼刀對鋼刀,弗與共戴天了!”

……

PS:第二章在半夜。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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