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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9章 怒發沖冠

第409章 怒發沖冠

奉命劫掠新秦中的匈奴王,乃是“左谷蠡王”烏達鞮侯,其地位僅次于單于和左右賢王,在匈奴中排位第四。

從遷回漠南的單于庭出發時,他的父親,大單于還如此給烏達鞮侯交了底:“胡謂賢爲屠耆,以太子爲左賢王。按照規矩,本該讓我的弟弟,右谷蠡王知牙師來當,等我去見了祁連神後,就由他繼承單于之位。”

“但他是甯胡阏氏唯一的兒子!左賢王之位,決不能落入其手中!”

烏達鞮侯了然,他很清楚父親和王昭君後代的宿怨,那甯胡阏氏自祖父呼韓邪單于時嫁入匈奴,爲呼韓邪生下一子,便是知牙師,兄弟裏排行老七。

後來甯胡阏氏繼嫁呼韓邪長子,又生了兩個女兒,大女兒伊墨居嫁與匈奴大族須蔔氏,須蔔氏一家力主和親,還出使新朝,而後被王莽留下,扶持爲與正統王庭對抗的“降奴恭于”。

如今須蔔氏雖死,但王昭君的女兒伊墨居次還留在長安,聽說魏王第五倫特地給她們母子修了府邸,以漢時翁主的禮儀待之。

甯胡阏氏的子女不可避免會親近中原,往往會選擇懷柔路線,甚至幫中國分裂匈奴,這與大單于想要恢複冒頓疆域,再造百蠻大國的野望不符。

于是單于打算改變繼承規則,打破自五十年前開始,呼韓邪諸子相繼做單于的規矩,斷了老七知牙師的念想!

“胡最重威望,這次若能拿下整個河南地,我封你做左賢王,便無人再敢有異議!”

九月,秋後馬肥之際,烏達鞮侯參加完匈奴傳統的蹛林大會後,便帶着本部五千騎,又征其餘小部落湊足五千騎,南下。

他們在胡漢朔方郡得到上萬名被強征的胡漢兵卒加入,共計步騎兩萬餘,于九月中旬殺入新秦中!

“婿皇帝進攻東邊的西河,吸引魏兵抵禦。”

這所謂婿皇帝就是盧芳,胡漢得到匈奴支持,主要目标是奪取西河和更東邊的代郡。

而賀蘭山到祁連山之間的廣大土地,則被盧芳“獻”給了匈奴單于,夏五月的那次進攻,隻是一次試探,現在才是全面戰争的開始!

“失我焉支山,令我婦女無顔色。失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蕃息。”

烏達鞮侯想起一直在匈奴老人中傳唱的這首歌,對沒有文字的胡人而言,篝火邊部族胡巫講述的故事和歌謠,這就對昔日屈辱唯一的記憶。

“聽說河南地是魏主起家之處。”

“也該讓第五倫,嘗嘗失去她的滋味了!”

……

故土,沒錯,在建章衛尉臧怒心中,新秦中相當于他的半個故鄉。

雖然他隻跟着第五倫在此地待了短短一年半,但這卻是前半生爲奴的臧怒第一次被當人,而非畜生看待的地方。

尤記得,他們的隊伍還叫“第五營”,夜來南風起,小麥覆隴黃,金色的粟、麥應時成熟,新秦中人都在地裏刈麥搶收。而臧怒等人就奉第五倫之命,守在烽燧上,頭裹黃巾,提防那時盤踞在青銅峽的盧芳盜寇來擾。

在刈麥結束時,總有裏中父老攜壺提漿,過來犒勞第五營士卒,他們從未見過如此和善的士卒——和新朝王師相比。

臧怒從未得到如此多的敬意,他還在那個秋天收獲了情愛,與一個當地女子看順了眼。邊塞少女豪邁,瞧着喜歡就大膽追求,與他在茂密的麥田裏定了終身,臧怒隻記得那是個悶熱的下午,他背上被撩人的麥穗劃出了一道道血痕。

後來臧怒随第五倫渡河擊胡,因表現卓著升了小官,便在黃河邊成了親,還是伯魚司馬替他繳了聘禮,做的證婚媒人。

時隔多年,他已經搬入北阙甲第,家中的女主人依然是發妻,妻子總絮絮叨叨說,想不到臧怒這昔日的小行伍,居然會當上二千石的大官。一家人對魏王感恩戴德,她隻偶爾在錦衣玉食時念及往日,感慨一句:“不知道故鄉如何了?”

當夏天時,臧怒臨危受命,被魏王遣至此地時,胡兵剛退不久,新秦中滿目皆是一片狼藉。

他與妻子定情的麥田慘遭胡騎踐踏,丈人家的裏闾被燒成了白地,三親六戚死了不少,見了臧怒後隻哭個不停。當初讓許多士卒集體成婚典禮的大河對岸,如今已盡是膻腥,幾個縣的百姓幸運的逃了歸來,不幸的則被擄去草原,成了匈奴人的奴隸。

而曾經的豬突豨勇袍澤宣彪,爲了掩護更多百姓轉移,親自留下斷後,已命喪上河城,至今屍首未歸。

每每念及,總令人怒發沖冠!

臧怒不善言辭,第五倫常說他是悶葫蘆,名裏雖然有個怒字,卻不像同僚鄭統那樣性情外露。他心中難過歸難過,隻默默帶着難民修好富平縣城垣,加固縣城周圍一座座塢堡。等到秋八月時,竟與當年一樣,脫了上衣,帶頭在地裏彎腰刈粟,一個下午能收好幾畝。

來自對岸幾個縣的難民,統統被征召入伍爲民兵,魏王将老弱婦孺遷去渭北就食。如今的新秦中隻剩下一群男人,有人戲稱,四個月下來,瞧着頭母馬都覺得俊了。

“母羊豈不是更俊?”男人們隻能靠葷段子來渡過慢慢長夜。

每個月都有驿車辎重從關中抵達,除卻送來甲兵外,還有一些親眷的信件。

臧怒這幾年被第五倫誇“進步”,是軍官掃盲夜校的先進分子,已經從文盲變得識字,甚至還能給妻家的親戚念一念信。

一封封家書,告訴他們親人安好,在渭北日子太平,不必擔憂胡人襲擾,每逢節慶甚至還有面馍馍吃。

也有人叫屈:“祖輩亦是從關中遷來,如今不如讓魏王将吾等全遷回去,好過在此擔驚受怕啊。”

這種态度很快就遭到了北地都尉蒙澤的痛斥:“汝父、祖墳墓在此,就棄之不顧。留給胡虜糟踐了?”

而蒙澤又肅然告知衆人:“若是吾等棄了新秦中,胡虜就能追着殺到渭北去,汝等願意自己逃得一時,卻叫親眷再度面對胡騎威脅?”

“朝中不乏有人力主棄地,但魏王卻念着新秦中的好,不肯抛舍,派了不少郎官兵卒來此,豈有客兵還願意堅守,主人卻要放棄廬井墳冢的道理?”

這番話讓難民們稍稍安分,然而秋糧才入倉不久,烽煙自北方渾懷障升起,傳至長城,最後再傳到富平縣視野之内,讓臧怒不由握緊了拳頭!

“果然來了!”

……

匈奴秋後必然會再來,這是滿朝文武的共識。

爲了證明這點,早做準備,魏王還組織朝中士人翻閱漢時記錄,尋找匈奴南下的時間。

說到這,就不得不提朝中的秘書郎班彪,此人雖然心中暗暗期盼天複大漢,可在面對華夷之辯時,班叔皮的屁股倒也不會坐錯位置。他對史書如數家珍,短短一日,就從前朝記錄中,選取了每次匈奴入塞的節點。

比如漢武帝在位期間,元光六年,“秋,匈奴數盜邊,漁陽尤甚。”第二年,元朔元年,秋天,匈奴兩萬騎兵南下攻打遼陽、雁門等各郡,殺死遼西太守、擄走兩千人口,在雁門郡也擊敗了漢軍,殺死漢軍将士千餘人。元朔三年秋天,“匈奴又入雁門,殺略千餘人。”

從文景到漢武,幾乎每年秋天匈奴都要南下割韭菜,尤以九月中下旬爲多,極其準時!

匈奴的遊牧經濟其實比農業還脆弱,一場雪災旱災,就能對畜群造成毀滅性打擊,幾年都恢複不了。劫掠農耕區遂成了他們保障生計的一部分,主要目的是搶奪糧食和人口,每逢至秋,長城内秋糧收獲,匈奴也正好馬肥弓勁,就會利用蹛(dài)林大會聚集各部,集合入塞南掠。

和夏天的試探性進攻不同,此番入寇,不再以胡漢雜兵爲主,來的是正兒八經的匈奴騎從!由左谷蠡王親自統帥,很快就繞過渾懷障,沖到了新秦中平原上!

然而這一次,因爲預料到匈奴受限于習俗經濟,難以更改的出兵時間,新秦中做足了準備。臧怒和蒙澤合作,短短數日内就完成了堅壁清野,人衆和糧食,都集中到了環繞富平縣城而建的秦渠、漢渠兩道環渠之内。

這兩道溝渠,猶如兩道護城河,環繞富平縣,當初在第五倫痛擊友軍時發揮了重要作用,如今也成了此戰的關鍵。

“漢渠之内,一共有大小塢堡十座,每個塢堡有一到三千人守備,屯三月之糧,互爲犄角,皆由北地都尉蒙澤統領,以烽燧聯絡。”

這些塢堡或是當地大姓貢獻,他們祖上從遷來後就生活在此,如今故土生死存亡,富人中有一溜煙跑去長安避難的膽小鬼,也有豪傑壯士選擇留下來堅守,放開了塢堡,裏闾百姓和徒附們就近湧入。

“秦渠之内,則隻有富平縣城,城中有兩萬人守備。”

這兩萬人除了富平居民外,多是黃河對面的難民,過去四個月裏半農半兵的他們,已經悉數發放了戈矛,甚至還有不少人披上了甲。

雖然訓練日短略顯生疏,盡管這次許多人頭一次參加作戰,但畢竟是邊民,多少習些武技,看着城内人多,又有來自關中的将校指揮,勇氣一點點被鼓舞。

“可莫要忘了,彼輩祖上本就是作爲屯田兵,被遷到新秦中的。”

臧怒想起數月前,魏王定策時說過的話,讓新秦中徹底軍事化,是采用了漢朝晁錯的《守邊勸農疏》故計,國家以駐屯兵士務農,保證軍糧自給。軍隊有警則戰,無事則耕,既可省去轉運徭役,又能鞏固邊疆國土。

幾代人下來,這些移民變成了土著,熟悉邊疆地理,再在交通要塞設立城邑塢堡“爲中周虎落”,使邊疆百姓能像父子一樣守望相助、并肩作戰。

此策實行百年,直到漢宣帝時徹底解決了匈奴問題,邊塞守備遂漸漸松弛,數世不見煙火之警,人民熾盛,牛馬布野。三代人和平下來,新秦中人竟已忘戰,此乃前人之大幸,也是今人之不幸。

胡漢兵和上次一樣,萬餘人将城池一角圍困,匈奴大人則在外圍觀戰,偶爾齊射一輪。城内衆人也紛紛動作起來,或在城頭持弓弩守備,或忙着運送石塊磚瓦等物禦敵。

看到這一幕,臧怒隻想起當年他們百思不得其解的事。

那時候,豬突豨勇進入新秦中,第五倫痛擊友軍後,成了本地當之無愧的小軍閥,卻要求臧怒他們“軍民打成一片”,每頓餐飯前都要喊:“吾等衣食皆取之于民,故要當護民之兵,不得殘害百姓。”

當時很多兵卒不理解,臧怒也懵然,隻管守着軍令,反正每天開飯前,第五倫在上頭說這些話時,他也不管懂不懂,就帶着大頭兵們,往死裏鼓掌——鼓完才能吃飯啊!

直到今日,臧怒開始明白第五倫的那些話的含義。

“想守住新秦中,隻靠幾千兵卒如何能成?虜衆而吾寡,難以相持,此秦末所以失河南地也。”

“非得讓本地百姓也悉數參與進來,全民皆兵,形勢就變成了我衆而虜寡!”

外頭耀武揚威的匈奴騎,爲虎作伥胡漢兵們根本不清楚,這一次,城内、塢堡中不再是驚慌失措的待宰羔羊,再度披上了先祖的甲,握緊了手中父輩的旗幟,變成了一群爲了保衛家國的戰士!

一向内斂的臧怒,在城頭遠眺胡虜兩萬大軍悉數進入秦渠、漢渠這特殊的地形中間,目光中也迸發出了戰意。

“這次被圍困的,可不是富平縣。”

……

此番南下,所獲寥寥無幾,從渾懷障往南沿途百多裏,野外連一個人都看不到。

漢渠、秦渠隻是灌溉用渠,深度漫不過馬腿,淌水便能輕易渡過,可一座座裏闾空無一人,本地人帶着糧食,全縮到了富平縣城及塢堡中。

這讓烏達鞮侯頗爲郁悶,部下回禀抄掠無果後,他惱羞成怒。

“燒!”

當着新秦中人的面,将他們祖輩所居的鄉土焚爲灰燼,說不定能引些還有血性的人出來送死。

但縣城和塢堡牆頭的本地人隻默默拄着矛,眼睜睜看着火蛇在村裏肆虐,憤怒如同蓄水的堤壩等待決口的那一刻。

一策不成,烏達鞮侯讓萬餘胡漢兵卒開始圍攻最小的塢堡,打算各個擊破。

“令一堡告急,誘其餘各堡來援。”

烏達鞮侯猜測,新秦中兵卒不會超過一萬,且分散駐紮,躲在城池裏奈何不得他們,但隻要到了野外,面對騎射,就是單方面的殺戮!

圍攻才一個下午,這計策就奏效了,入夜後,随着被圍攻的塢堡以一敵十,開始燃放不知是何意的薪火,将各堡動向看得一清二楚的斥候回報,說有人出縣城來援了!

但不等烏達鞮侯高興多久,其餘各處斥候也陸續回來禀報:

“溝渠之内,九座塢堡,多則兩千,少則千餘,也悉數殺出!”

喊殺聲從縣城及各塢堡方向響起,四萬軍民靠着塢堡望樓烽火指揮,或湧向兩渠橋梁斷路,或朝匈奴、胡漢軍隊殺來,這些聲浪,最終彙成了一句話:

“你們,被包圍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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