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的白鯉魚味道不錯,沒有濃烈的土腥味,應該是豪強自家池塘園囿裏出現的異類,甚至可能就是觀賞之用,臨時撈上來客串祥瑞。
而第五倫自孟津前往城郭這一路上,但見沿途裏闾多爲丘墟,本該秋收的農田裏蔫蔫地長着些許莊稼,地裏的農戶大多面有菜色,對過路的軍隊畏之如虎。
洛陽比去年的長安更慘:長安人交了好運,第五倫和劉伯升,這應該是各路軍閥裏軍紀數一數二的軍隊了,第五倫爲了清空太倉,給京師百姓發過幾個月的糧食,甚至還放任他們進王莽宮殿裏零元購。
劉伯升手下魚龍混雜,雖遜色不少,但好歹尚有底線,甯可賣前漢林苑宮室,也不公然搶掠民戶。
相比之下,洛陽就遇人不淑了,司隸校尉窦融早來了半個月,向第五倫禀報了本地簡略情況。
“自新莽覆滅後,先是淪爲新軍殘部和綠林軍的戰場,被劉玄派到河洛的諸王,多是綠林山大盜出身,搶掠起來毫不留情,從富戶、中家到平民都遭了殃。”
是啊那段時間洛陽混亂不堪,連特地來投漢的老儒都遭了毒手……
更要命的是,綠林的山大王們還經常調換,短短一年内,洛陽換了三位諸侯來鎮守,他們各有派系、軍隊,走的往往将洛陽狠狠洗劫一番,新來的也得嘗嘗甜頭。
第五倫聽得直搖頭:“如此做派,難怪洛陽的天,比河内高了三尺。”
窦融沒聽明白這暗喻,第五倫隻道:“每來一個諸侯,便刮一尺地皮,三次之後,天豈不就平白高了三尺?”
“大王比喻得當。”窦融繼續道:“王匡等将乃山林草寇,連賦稅都不知如何收,而最後一任鄭王劉賜倒是知曉,按照漢制收十一稅。”
“十一稅,這麽低?”第五倫都驚了,稅就是租子,連他都收到四成,這鄭王怎如此良心。
可真正精彩的還在後面,窦融搖頭:“十一稅是不多,但這劉賜爲了湊糧守住弘農,明明才更始二年,他竟已将田賦糧秣、苛捐雜稅,收到了更始二十年!”
第五倫驚呆了,還可以這麽玩?王莽時若是國庫不足,就搞“訾稅”,也就是對天下人征财産稅,已經十分露骨遭狠,豈料綠林更勝一籌!
虧得是他給了新朝最後一擊,不然亡在這樣的對手手裏,老王莽死不瞑目啊。
笑完後,第五倫又對洛陽人感到可憐,等進入洛陽城郭後,他發現這裏與長安區别極大:長安政治色彩濃厚,城市主體是各種宮殿。但洛陽則多是市坊裏闾,雖然城市更狹小些,但實際容納的人口卻遠超長安。
但禦車行駛在洛陽街頭,卻感受不到過去一千年的繁華,隻有凋敝落魄。
“餘記得,洛陽一城,在新室時,便足有十萬戶之衆!”
洛陽已經超過了臨淄、長安,堪稱人口第一大城,逼近五十萬大關,那現在呢?
窦融也隻是粗略算了一下,隻道:“如今恐怕不足三萬戶。”
銳減了十之六七啊!才短短兩年的戰争,就讓城市裏二三十萬人消失。盡管直接喪命的是少數,更多人是發現亂世裏城市中活不下去,相繼出奔而走,半數想辦法渡河跑去河内,其餘則往周邊山區散去,也有被綠林所擄的。
這就導緻,單以洛陽城論,需要赈濟的人口沒有想象中多,第五倫決定給他們一條活路。
“洛陽人在周時就善于賈貨,自漢以來,先有桑弘羊,後來又出過師史這樣以運輸業起家的巨賈,轉毂百數,各郡國甚至還修建了‘洛陽街’。又有大商人張長叔、薛子,訾産萬萬。”
然而這些巨賈家族,都被綠林一鍋端了,這也是綠林在各地統治迅速崩潰的原因:赤眉還知道團結底層,梁漢還明白拉攏大族,但綠林呢?除了南陽之外,他們每到一處,便把高層、底層同時得罪了。
“沒有幾年,洛陽的商業無法恢複,暫時還是以工代赈的老法子。”
經曆過長安的經驗,這種事魏國官吏已經駕輕就熟,第五倫令河内馮勤開始向南輸送糧船,募好民夫後,再讓軍隊帶他們去洛陽周邊的關隘,不少地方需要修複加固。
“都說師之所處,荊棘生焉,但餘希望,魏軍所到之處,并非如此。”
第五倫不能保證他的軍隊秋毫無犯,但至少暫時沒有屠城等集體作惡發生,而軍隊那麽多人吃穿嚼用,也是一筆大生意。
将吏們管吃管住,隻額外發點布匹,怎麽花是他們自己的事。
“餘雖然隻把洛陽當做河内的外屏,但還是希望,能稍稍恢複幾分元氣。”
第五倫的“行宮”是現成的,就在洛陽城南,此處有一片宮殿式樣的建築,卻是王莽時令大司空王邑等人來營建的宗廟、社稷、郊兆。
儒生對洛陽這天下之中一直有某種情結,覺得長安偏霸,洛陽才是推行王道的好地方,所以王莽效仿周朝,以洛陽爲新室東都,爲了證明上天也覺得這樣對,還搞出了一個“玄龍石文”的祥瑞,說什麽“定帝德,國洛陽”……
總之洛陽的宮室框架便是王莽搭起來的,如今卻便宜了第五倫,少不得又要對王巨君說一聲:“謝謝啊!”
第五倫得在洛陽待幾日,接見本地豪強士人,吸納一批進入體制,将河南太守、洛陽令的班子搭起來。
司隸校尉窦融卻向第五倫請辭:“臣願先往東方,爲大王監督修繕虎牢關,順便……”
他作揖道:“臣也想以公謀私,去成臯祭奠一位故人。”
第五倫知道窦融要去祭誰:“司隸校尉且去,餘在洛陽待數日,便要前往偃師縣。”
“此番東來,餘也得了王祖父叮囑,要去祭奠一人啊!”
……
虎牢和成臯,其實可以視爲一處,距離頗近,無非是關和城的關系、
前者是得名于周穆王時在此關過老虎,後者則取山嶺高矗瀕臨黃河之義。
虎牢關北面臨于大河,湍流就在關下數十丈高的山腳處滾滾刷溜而過
,嵩山餘脈橫亘于南,哪怕是官道,也得越嶺穿溝。登高細視,西向出口多岐,東向暢向氾水兩岸台地。兩邊嶺崖高聳,嶺間孔道東西伸延,地形和函谷關、潼關很像,皆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處。
成臯城也修在山梁伾上,絕岸峻周,光丘梁就高四十許丈,城垣更像是它的女牆,此處最著名的戰績,就是攔住了西楚霸王的腳步,維持了楚漢均勢。
窦融沿着崎岖不平的道路入城,經曆過一連串的戰争和易主後,城池破損嚴重。而他要在此祭奠的人,自然是昆陽戰神、新朝大司空王邑。
“司隸校尉,打聽過了,王邑便是死在這糧倉廢墟裏,聽說是自焚。”
窦融看着一年多前燒毀的黑漆漆廢墟,隻擺下了一案幾的菜,外加一壺酒,唏噓道:“王公,窦融來看你了。”
王邑不但是窦融妹妹的丈夫,也是窦融的舉主、上司,十多年前,他便追随其征讨叛逆,一起參與了新室的肇造。
這之後窦融仕途多蒙其提攜。
隻可惜,在昆陽時,大司空對他産生了誤會,竟将窦融囚禁,可這也沒能改變昆陽大敗的局面,三十萬人灰飛煙滅,窦融脫身西逃投靠第五倫,王邑則窘迫地退到這,在京師已陷的情況下,又堅守了洛陽、成臯數月之久,可縱有山河之險,卻擋不住人心淪喪,衆叛親離。
而王邑最後做的事,便是将成臯積糧一把火燒了。他的屍骸也一起化爲灰燼,窦融連墳冢都沒法給他立一個。
“如今才短短一年,形勢卻變得我都快認不出來了,昔日困死王公的綠林,四分五裂,幾近覆滅。”
亂世就是這樣,各方勢力匆匆登場,又因爲各自原因落敗退場,窦融隻希望,第五倫能笑到最後。
窦融坐在廢墟前,說一句,就将酒往地上澆一點,自己再飲半盅,他酒量一般,竟自個喝醉了,這數年,當真将世上興亡看了個飽。
最後隻帶着一點悲傷道:“廉丹戰死成昌時,新室尚在,王莽還能給他一個‘果公’的谥号。”
“而大司空卻連谥号及諸侯之葬都不能享受。”
窦融倒酒,才發現壺中已盡,隻拎着壺走入廢墟中,捧起夾雜着碳灰的土壤,将它們塞入瓶内,權當王邑的骨灰也在裏頭了。
“往後,融會帶着大司空同行。”
“你我都是劉秀手下敗将,但融卻有機會看到魏王有朝一日,徹底覆滅諸漢,擊敗吳王!”
……
而與此同時,第五倫也抵達洛陽、成臯之間的偃師縣,在當地人指引下,找到了一座荒蕪無人的野冢。
荒冢臨山,不仔細找還瞧不見,秋風吹得黃草芊芊搖曳。牧兒的歌謠響在黃昏之後,猶似昔日的悲歌薤露。
但今日,這墳冢卻迎來了高光,魏王親臨,官吏兵卒千數随行。
荒冢規格不算小,但已經被破壞得夠嗆,有幾個很明顯的盜洞,裏頭的陪葬品恐怕蕩然無存了。
洛陽著姓、本地豪右都戰戰兢兢,唯恐魏王一怒之下,要将周邊幾十裏範圍内的人統統問罪!
但沒事,第五倫也不生氣,隻讓人将洞堵死,往後留一支兵在此看着即可。
誰讓此墳冒了青煙,出了有出息的子孫呢?
這正是田橫墓,當初田橫正是在即将抵達洛陽時自盡,漢高皇帝敬其性情,派兩千名士卒,以諸侯之禮葬于斯。而田橫同行的門客竟也随之自殉,就葬在一左一右,東方海島上自殺的五百壯士就沒機會葬到此處了。
此乃病榻上的第五霸所托,讓第五倫來祭奠祖先一番,剛好正式給田橫追谥,谥爲“齊武壯王”。
剛從關中抵達此處的宗正第八矯念着王祖父托他代筆的祭文,諸如“田王之高節,賓客慕義而從橫死,豈非至勇”之類……
第五倫神情肅穆,心裏卻在跟田橫說悄悄話:“我雖然占汝子孫身體,但也在長安漢高廟旁邊給你立了廟,叫你和劉邦做了鄰居,也算仁至義盡了。”
祭文念罷後,樂師們奏起《薤露》《蒿裏》來,等“薤上露,何易晞”的樂聲奏罷,氣氛剛剛好,第八矯遂适時向第五倫下拜,提出了作爲宗正的本分建議。
“大王,昔日齊武壯王死後,其宗族被漢帝一分爲八,遷往關中,以遷徙前後順序,遂有第五、第八等姓,有羞辱分治之意。”
“如今大王舉義兵,滅新室,掃清關中,席卷司隸,萬姓傾心,四方仰德。”
“而漢家禍亂天下,以至中原肝腦塗地,大王吊民伐罪。古人雲,名不正則言不順,不宜再以劉氏所蔑之字爲姓,而當複舊姓!”
複舊姓,這是第八矯在第五倫稱王後就提出的建議,順便讓第八到第一的各個宗室也跟着一起恢複。
這确實是第五倫一直在考慮的事,如今趁着祭奠田橫,條件也成熟了。
不過,他不打算姓田,叫田倫——王莽當初差點給他賜的“王倫”就更不用說了。
第五倫遂道:“古人雲,不爲不可成,不求不可得,不處不可久,不行不可複。”
“古齊國已亡,昔日田氏已分,便再不可複,豈不見,田齊出于陳國,但齊宣王等,亦未曾恢複陳姓。”
第五倫不打算走任何回頭路,也不會給宗族、朝臣這樣的機會,路要越走越寬,而不是家族自娛自樂的狹窄小圈子,至于像王莽那樣,從舜帝以後的姚、陳、田等姓裏亂找親戚更是不可取。
人,還是得向前看!
第五倫早就想好了,名不會改變,但姓就用前世的姓!
就好像他的狀态,古人的身體,裝着後世的魂靈一樣。也好提醒越來越習慣這個時代,沉迷于某種角色的自己,不要忘了,你是誰,從哪裏來,要到哪裏去。
第五倫在田橫墓前,掃視衆人,宣布道:
“餘欲易姓爲……”
“伍!”
……
PS:爲方便閱讀,書裏還是“第五倫”,其餘角色也不會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