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中旬,第五倫車駕過了太行,抵達河内郡溫縣。
“此番餘入河内,車駕行秋稼,觀收獲,因涉郡界,皆精騎輕行,無它辎重。郡縣官吏不得辄修道橋,使百姓遠離城郭逢迎。”
盡管魏王有诏書在前,但其他人不去,時任河内太守的馮勤卻不能不到。
馮勤才二十三歲,是魏國最年輕的二千石,别人也羨慕不來,因爲這位馮偉伯從龍非常早。
等迎到魏王車駕後,第五倫甫一下車,便令其免禮,還笑着問他母親是否安好。
沒别的意思,這馮勤是出了名的孝子,當初第五倫辟除時,他竟自矜不肯出仕,在第五倫面前辭讓,這不是班門弄斧麽?第五倫直接表彰他母親,孝子沒法拒絕,一連五輪禮物送下來,馮勤也不好再辭,隻能入了第五倫囊中。
馮勤身長八尺三寸,比第五倫足足高出一尺,隻能拼命彎腰好比主公矮點,作揖替母親道謝。
他作爲計掾,主持過魏郡分地事宜,統計衡量功勞的大小,土地的肥沃與瘠薄,依次封賞,部曲皆滿意心服。後來又當上了功曹,輔佐耿純留守魏郡。
等馬援兵不血刃奪取河内後,第五倫信不過本地豪家,便挑了馮勤來任職。
如今一年過去了,魏王再臨河内,馮勤有自信,能交出一份令人滿意的上計!
“卿可知餘爲何要專程來一趟溫縣?”第五倫如此發問,盡管地盤較當初擴大了何止十倍,麾下良臣幹将也多了起來,但對馮勤依然十分看重。一來是老部下,知根知底,足夠忠誠,二來馮勤還頗爲擅長數術,年輕人腦子也活絡。
馮勤想到了:“大王定是想來看看,臣去歲剛上任時,提議在溫縣種的稻收獲如何。”
這溫縣曆史悠久,可以追溯到商朝有蘇氏、妲己的老家……此處瀕臨黃河,氣候适宜,又有來自太行的河流沖刷,泉流常溫,土地平坦,是個搞農業的好地方。
但莊稼實在是金貴,水太少不行,如溫縣一般,水太多也不好,河内人口繁多,适合種粟、麥的旱地早就擠滿了裏闾和農夫,馮勤上任口,看着河邊許多低窪的土地閑置隻覺得可惜,思來想去,卻給第五倫出了一個主意:種水稻!
“當初卿提議在河内種稻時,餘還以爲汝讀書讀昏了頭。”
但馮勤卻有他的依據,漢哀帝時,有個名叫賈讓的大臣奉命到河内、魏郡巡視黃河災情,那人提了治水的上中下三策,順便也提了些改善本地農稼的建言。其中一條就是利用河内水利豐沛的優勢,試種稻谷,稻的畝産比粟、麥都要高,可以養活更多人。
當時馮勤見河内沿河大批窪地空着,而來自外郡的災民卻源源不斷逃進來,馬援征兵也消化不了那麽多人,總得給他們找事做,遂設法搞到濟水一帶的北方稻種,又令定陶災民試種。
稻谷的版圖最北也才到濟陽,在黃河以北嘗試種稻,肯定面臨許多氣候、水土上的困難,但就第五倫今日巡視所見,居然長得還不錯。
河水泛着波光,滋養一方,金黃色的稻田一眼望不到邊,飽滿的稻穗壓彎了枝頭,農夫正在奮力收割,昔日的窪濕之地,居然被馮勤利用外來災民,硬生生開出了五千頃水田來,這在北方也是難得的景緻。
繞了一圈,在亭舍休憩時,馮勤又讓人奉上蒸熟的大米飯,請第五倫“嘗新”,試過後發現是粳米。
前世是南方人的第五倫,相比于粟、麥,還是更愛此物,隻可惜心裏很想要,胃卻有些抗拒。二十四年下來,已經是個小米胃了,它最愛五陵出産的粟飯,至于稻米面食?香則香矣,但都得适應适應。
這時候,前來獻稻的外郡災民卻唱起了一首歌。
“天降神明君,錫我慈仁父。臨民布德澤,恩惠施以序。穿溝廣溉灌,決渠作甘雨。”
一時間,随行衆人頌聲大作:“這是在贊大王開溝造稻田,薄鹵之地更爲沃壤,民賴其利啊!”
第五倫令人賜酒肉,回頭卻低聲對馮勤道:“一貫清高的馮偉伯,也會做這一套了?”
馮勤有些臉紅,其實最初百姓們感激人是他,但其母謹慎,覺得馮勤年紀輕輕驟爲兩千石,如今又如此得災民之心,怕魏王多想,遂讓人改了改,變成歌頌第五倫的歌謠。
“偉伯當真有位好母親。”第五倫聽他說完事情原委後,不以爲忤,反而勉勵道:“百姓頌歌亦有真情在内,河内适合種稻之處恐怕不止溫縣一處,其餘各地也大可利用起來。”
在沒有經曆過打土豪分田地的河内郡,能收上來的糧食不算多,但新開辟的臨河稻田屬于官府,外郡災民相當于佃農,可以收四成租子,借牛的話得收五成,農具也借就得加至六成了。
“天下大亂恐怕還要持續好幾年,河内每多收一石稻谷,就能多讓一個人活下來。”
河内、魏郡俨然成了是東方的戰争基地,淇園的竹子全砍了能制作箭矢百萬,兩郡收租的粟、麥、稻加起來,足有四百萬石!
這是支撐河北戰事及入洛的倚仗,中原分裂的第二個年頭,河内、魏郡尚能完富,這是第五倫的幸運,也是天下之幸。
巡視糧倉後,第五倫折返至河陽縣,司隸校尉窦融率河東舟師,比魏王早幾天入洛,眼下就親自渡河來禀報戰況:“陳留、淮陽皆已降于梁漢,綠林僞鄭王劉賜獨木難支,已棄洛陽南下,東逃至鄭地,亦有降梁之狀。”
綠林勢力短短兩個月就碎了一地,尤其是北方,降的降逃的逃,隻剩下王匡保有軍隊二三萬,占着颍川郡,但被赤眉、魏、梁漢包圍,此人大概也在猶豫,到底要投誰。
第五倫目前對颍川毫無興趣,頂多派使者去騙王匡保持中立罷了。
聽聞張宗已迅速向東占領成臯,接管了被燒成一片廢墟的敖倉,而洛陽南方的伊阙塞、轘轅關等皆被魏軍控制,南下的條件便成熟了。
魏王這才與行在的核心人員們,說清了他非要頂着兵員、糧食壓力入洛的原因。
第五倫道:“昔漢高留蕭何鎮關中,餘今委左丞相及馮偉伯以河内、魏地,堅守轉運,給足軍糧,率厲士馬,防遏綠林及流寇,勿令北渡。”
既然河内如此重要,讓它裸露在敵對勢力攻擊下就頗爲不智,但若能取得洛陽方圓百裏之地,就相當于在河南加了一道外塔!
過去一年,馮勤在河内長達數百裏的河岸上處處設防,卻到處是漏洞,若非馬援主動将戰火引到濮陽一帶,渡河攻擊了幾次綠林,河内很難保持和平。
如今主力北調,沿河的亭障既防不住災民,往後也難以防住擁有舟師的梁漢軍隊。第五倫可不想接下來專力于河北時,還得被勢力迅速膨脹的梁漢在黃河邊惡心。
倒不如将邊界推過去,在虎牢關、伊阙塞、嵩山這三四個必經的點做防備,要更加容易。敖倉還卡死了水路,就算梁漢從鴻溝發兵乘船襲河内,也瞞不過他的眼睛。
“打個比方,河内相當于渭北,是齒;那洛陽,則如渭南,若唇。”
“唇離不開齒,洛陽需要河内的糧食救急;齒也離不開唇,需得洛陽在外爲屏障。”
窦融等人立刻作恍然大悟狀:“試想,當初楚漢之争時,漢高縱頗爲不利,亦不肯放棄荥陽、成臯,叫楚軍進入洛陽。若如此,河内河北能保全焉?韓信能從容伐齊麽?大王深思熟慮啊!”
溫縣會議的精神,是要傳達到前線将軍手裏的,隻守不攻,誰要是上了頭,出了洛陽諸關繼續往外打,沒有功,反有罪!
“餘取洛陽,不是爲了進攻。”
“而是爲了更好的防守!”
……
八月十五這天,第五倫抵達河畔,眺望對岸的孟津古渡。
萬裏黃河,經過三門峽後,終于在北邙山下逐漸平緩,流速降低,開始适合船渡。
這孟津既有渡口也有關隘,北瀕黃河,南依邙嶺,有山河作托,一千多年前,周武王就是在此觀兵,西部八百諸侯皆至。
窦融帶着弘農大姓楊寶進入洛陽後,将本地大賈、豪家組織起來,在孟津等待魏王,軍隊、官吏、看熱鬧的本地人,加起來也有八千了。
第五倫的舟船渡河南駛時,繡衣都尉張魚和尚書郎朱弟站在船頭随駕,朱弟還擡起頭看了看天。
第五倫問他在看什麽時,朱弟隻道:“聽說當初周武王在此渡河伐纣時,有火自上複于下,至于王屋,流爲烏,其色赤,其聲魄雲。”
這就是周朝火德的來源,但今日天氣晴朗,隻飄着幾朵雲,應該沒有什麽奇異天象了,朱弟再努力仰頭望也沒用。
但有一樁事,卻是人爲努力可以做到的。
等船隻在孟津靠岸之際,窦融帶着父老們迎了上來,拜見魏王,卻聽到河邊響起了一陣驚呼!
“是白魚,白魚!”
一群洛陽耆老,扛着一個木盆近前,激動地将它呈送第五倫面前。
低頭一看,好家夥,裏面竟是一條鱗片白光閃閃的大鯉魚!
一時間稱頌不絕,窦融及洛陽衆人下拜,恭賀第五倫:“周武王渡河,中流,白魚躍入王舟中,而今魏王入洛,亦有白魚躍出水面,爲百姓所獲而獻,此乃天意也!”
這裏面涉及的谶緯五德,可就值得好好琢磨琢磨了,朝中那些拼命想證明魏王乃金德的人,可要高興了。
第五倫掃視衆人,到了這位置,類似的事你得習以爲常才行,他沒有直接戳破,那樣就太不識趣了,而是順水推舟,說道:”若餘沒記錯,白魚躍舟中後,武王俯取以祭,可有此事?”
衆人應是,第五倫道:“既然如此,餘亦當至周公相地蔔宅之處,以此魚祭洛神!”
見魏王應承下來,衆人皆大歡喜,隻是苦了擡木盆的張魚,那魚兒的尾巴甩了繡衣都尉一臉腥水,他卻隻能受着,同時也不相信這所謂“祥瑞”,隻偷偷詢問魏王這魚究竟要怎麽處置?
“來都來了,還能放生不成?”
第五倫低聲笑道:“何謂祭?神靈聞其香氣足矣,剩下的肉,餘當自食之。”
“且讓庖廚做一席稻飯魚羹,餘與洛神同食,不香麽?”
PS:(寇)恂移書屬縣,講兵肄射,伐淇園之竹,爲矢百餘萬,養馬二千匹,收租四百萬斛,轉以給軍。又,《贊》曰:“子翼守溫,蕭公是埒。系兵轉食,以集鴻烈。”——《後漢書》
河内好稻,真定好稷,中山好栗,地産不爲無珍也。——盧毓《冀州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