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夏末以來,第五倫一直蹲在河東安邑城,幾乎将這當成了陪都。
究其緣由,還是河東距離魏軍的各個戰場都不遠,大本營長安到此有驿道,蒲坂津浮橋重新修好後交通頗爲順暢,船隻能從渭水一直開到汾水上。
駐軍并州的車騎将軍耿弇在對付胡漢,練兵預防秋後匈奴大舉南下,也方便傳訊,自黃土溝壑遍布的陝北渡過龍門,可達河東。
至于身在太原,屯兵雁門關、井陉的景丹。在河北聯絡各地豪強組建銅馬包圍網的馬援,到安邑比去關中近上許多。
南方的商於之地雖然處蒼翠群山之中,但也有一條狹道往北直通弘農城,否則也不會劃歸弘農郡管轄了,窦融就駐于三門峽附近,随時可以派船北渡,向第五倫彙報軍情。
故而東西南北各個戰場,短則三日,長則五日,都能将軍情送到魏王案幾前。
七月下旬,随着武關歸降,窦融親自帶着岑彭捷報送達,第五倫大喜:“張宗已取宜陽,又襲伊阙,斷綠林糧道,助鄭統攻下新函谷關,如今岑君然再奪武關,前後不過一月,弘農全郡皆已到手!”
過程就不必過多贅述,和太原、上黨是靠北漢内鬥占了便宜,而弘農這幾場仗,雖然也有交戰,也籍于三位将軍勇銳,士卒用兵,但要讓第五倫選,當列首功的,還是綠林自身的崩潰,綠林諸侯各自爲戰,自然難擋魏軍。
魏王遂給這“弘農戰役”做了了結。
這是第五倫的習慣,對戰史頗爲重視,從鴻門舉兵的“誅暴戰役”開始,到稱王前的“河西、河東戰役”。但最重要的還是與劉伯升對壘的“渭南戰役”,奠定了立國之基,同西漢決勝負的“隴右戰役”,則解決了安全問題。
再往後,就是開拓之戰了,入秋以來,第五倫又讓尚書郎朱弟在記錄上添了兩場:太原、上黨戰役,弘農戰役,目前沒打完的,就隻有并州的“禦虜戰役”和尚未完全開張的河北戰役了。
雖然皆爲小戰,距離“三大戰役”還遠,但卻一點點夯實了基礎,開拓了邊界,向統一的大目标一步步往前邁。
而按照慣例,每次戰役了結,魏王都會來一波加官進爵,這回也不例外。
鄭統已經是“未央衛尉”,九卿有了,侯也封了,雜号将軍也當了,因爲沒法獨當一面的劣勢,第五倫也不打算給他太大權力,隻在侯爵上繼續增戶即可。
張宗此番奪宜陽、伊阙,戰役當然沒有甘茂、白起那般劇烈,因爲敵人已經大亂,但他這有勇有謀的性格,值得好好栽培,因其”河東虎“的軍中綽号,拜爲“虎威将軍”,順利入選雜号。
窦融因爲來得早,又作爲新朝降将代表,混到了侯位,但官職一直停滞在太守。此番幫魏王踩刹車,活幹得不錯,赢得了第五倫的完全信任。
魏王終于升了窦周公的官,讓他作爲“司隸校尉”,秩祿與太守等同,但權力卻更大一些,也方便第五倫将周公當塊磚,哪裏需要哪裏搬。
唯獨對岑彭的封賞就有意思了,封侯不說,還将平林改爲“平南”,漢時重号隻排到“前後左右”爲止,并無方面之将,依然是雜号。
但敏銳者如窦融就看得出來:“魏王對岑君然果真頗爲喜愛,往後岑彭必能位列重号,做南方獨面之将。”
作爲熟悉南陽,還去江漢打過仗的人,這任命可謂極對,張、鄭等人也不會不服,窦融覺得,魏王用人之道确實是有一手。
第五倫則有種感觸,這治國和開公司還挺像,一個人肯定沒法做所有事,創始團隊的元勳們能得到一批原始股,但這之後察其優劣德性,該稀釋還是得稀釋。
随着公司做大,其他公司跳槽來的人,即便是你的老朋友,也不能直接拔太高。岑彭的實權可以大些,位置卻得一點點升,一方面給他盼頭和動力,還不能讓老部下們覺得寒心。
封賞完畢後,安邑行在的群臣也爆發了一場小争執,卻是關于魏王的下一步戰略。
大多數臣僚都覺得此事根本不用商議,心裏隻剩下兩個字:“入洛!”
“洛陽乃是東周之地,自古富庶,不亞于長安。”
“弘農方面,鄭、張二位将軍,各将兵數千,占住新函谷關、伊阙塞,而如今綠林遭赤眉之禍,守軍心緒大亂,僞鄭王劉賜守軍不過萬,洛陽大姓與弘農楊氏一樣,不喜綠林,甯降于魏,隻需要大王一聲号令,便能揮師東進,奪取天下之中!”
若能拿下洛陽,衆人以爲,第五倫連稱帝的條件都完全成熟了,魏王早先就表現過對洛陽的興趣,揚言八月入洛,這不正好麽?
然而嘈雜之中卻有一個聲音與衆不同。
“大王,臣以爲,洛陽不可入!”
說話的是典客馮衍,他已經從好友鮑永之死的陰影中走出,眼下便逆流而行,再發驚人之言。
卻聽馮衍道:“諸位一定會說,洛陽處九州之中,天地交會,北有邙山、大河之險,南有宛、颍之饒,東壓梁宋,食中原之利;西馳崤渑,據關河之勝。這确實沒錯……”
“但這是四方必争之地,天下無事則已,有事則洛陽必先受兵!我多次途經洛陽,知其地方不過百多裏,土地狹小,險不足恃,卻适爲戰場。”
“倒不如隻占險要關隘,任由其他勢力在洛陽交戰,等全取河北,再揮師南下不遲。”
這思路和第五倫當初棄長安差不多,充滿了詭黠。
一心想随魏王入洛的群臣與馮衍辯駁,但從杜笃到伏隆,這些新晉的郎官對洛陽的心切主要源于儒生對“周公營洛”的情懷,沒一個人說得過他。
最後還是窦融緘默良久後,發現魏王在看自己,這才站了出來。
“馮典客此言差矣!”
窦融道:“正因是必争之地,才不可棄之不顧。”
馮衍沒想到,一向井水不犯河水的窦融,竟與唱起了對台戲,隻拿窦融的字來取笑:“昔日有周公旦營洛,而如今,你‘周公’也欲效之?”
說完自己覺得有趣,哈哈笑了起來,但群臣卻沒人笑,面面相觑,隻覺得馮衍太過無禮傲慢。
放數月前,窦融确實地位不高,誰都可欺可鄙,但打完太原、上黨和弘農兩戰後,窦融如老黃牛般任勞任怨,将後勤管得妥妥帖帖。第五倫已經将他當蕭何來使,權力也大增,你馮衍有話好好說,非要開這玩笑埋汰他作甚!
窦融更會做人,不以爲忤,隻謙遜地笑道:“窦融豈敢與周公旦相較,但昔日三監之亂,諸侯畔周,若無周文公帶着成周八師,自洛東征,天下恐怕不爲周所有。”
“當時形勢與今日頗似:武庚在河北,譬如三劉、銅馬;管蔡在南陽、颍川,譬如今日之綠林赤眉;奄國與東夷在東方,譬如那占據兖州的梁王劉永,割據青州數郡的張步。”
“大王欲定天下,亦當東征,先取洛陽,再橫掃四方!”
窦融也算文武雙全,道起形勢來頭頭是道,馮衍算是遇上對手了,卻依然搖頭:“周公這是按圖索骥,隻會循古事做類比,大錯特錯!”
馮衍分析起取洛陽的麻煩來:“如今洛陽攻下不難,但要守住卻不易,不但要赈濟數十萬饑民,東方的梁王劉永、南方占據南陽的赤眉,皆可能向洛陽進軍,我軍至少要投入數萬兵力守禦。”
“依臣之見,大王當專向河北,同時在北方抵禦胡寇,在關中提防隴、蜀,哪能分心于河南?”
窦融看法卻截然相反:“漢景帝時,七國反,桓将軍說吳王曰:願大王所過城不下,直去,疾西據洛陽武庫,食敖倉粟,阻山河之險,以令諸侯,雖無入關,天下固已定。”
“隻可惜吳王不聽良言,錯失機會,反倒讓周亞夫以洛陽爲大營,數月翦滅七國。若棄之不取,梁王入則得勢,可以與河北三劉聯手,威脅我河内地,赤眉若取此次,新函谷關、宜陽皆非極險,大可繞開,難道就攔得住那三十萬群賊?”
“是故,洛陽于魏而言,是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眼看群臣都認同窦融之見,馮衍急得直跺腳:“又錯了!周公,洛陽武庫已空,食敖倉粟已盡,隻有饑民與餓殍,先占據洛陽者非但不能号令諸侯,還會招緻四方夾擊!”
第五倫一直笑着靜聽,某件事全體朝臣一個意見,那問題就大了。怎麽能沒争論呢,應該有争論,隻有争辯才能涉及到事情的方方面面,搞清楚此事的利弊所在,他才能兼聽則明。
然而馮衍這句話卻太過露骨,引發群臣勃然色變,魏王便立刻叫停了争議。
“典客,司隸校尉,二位皆謀國之言……”
但是之前全是廢話,第五倫歎息道:“但,正因洛陽經曆數年戰亂,如今隻剩下饑民,嗷嗷待哺,餘才更要入洛啊。”
“洛陽數十萬百姓盼太平如望甘霖,餘雨不降,孰能降?”
當初在長安,是關系到存亡,迫于形勢不得不放棄。但如今的洛陽,還真是一顆壓得枝頭低垂的果子,第五倫稍稍踮起腳就能“爲長者折枝”。
如馮衍所言,不取洛陽,确實能節省一大批兵力和糧食,但駐兵河内、弘農,眼睜睜看着洛陽及周邊百姓餓死或亡于戰亂而不顧,第五倫再陰毒也幹不出這種事。
一般地方也就罷了,但這是洛陽,是東周之地,天下矚目的地方。作爲想要橫掃六合的勢力,發展到這一步,即便入洛于自己利益不大,但爲了政治正确,卻必須做!
馮衍之言近于縱橫陰謀詭道,他可以作爲異議存在,但第五倫可不敢直接用他的計。
欲取天下,還是要走王道!
第五倫定了調:“如孟子所言,救民于水火之中,取其殘而已矣,此乃餘與諸位鴻門起兵之初衷,今日亦無改變!切勿忘之!”
馮衍有些尴尬,不過第五倫私下裏會召他來,進行口頭勉勵,好讓狗頭軍師恢複志氣,下次還能勇敢站出來當反對派。
窦融則長舒了一口氣,他沒猜錯,魏王任命自己爲司隸校尉,同時從河東、河内、魏地及關中火速抽調一批官僚組建司隸校尉府,果然是爲了入洛做準備!
但第五倫卻給這次出兵洛陽定了限制。
“餘将從河内渡孟津南下入洛,令張、鄭二将軍亦率兵東進,張宗東抵成臯虎牢之險,鄭統南達嵩高隘口,皆不得貪功越過!”
在自然邊界上守禦,成本當然是最低的。
第五倫道:“就以此南北百餘裏爲限,在此之外的地方,既然無險可守,那便暫時棄之不取。”
魏王精明着呢,今年下半年,主要目标還是那兩場沒打完的戰役:禦虜與河北。
入洛和解救黎民的政治利益要拿到手,但他又不想投入太多兵力在大平原與赤眉、梁軍厮殺,隻選擇守住要害,把洛陽當做日後進取中原的橋頭堡即可。
既已定策,第五倫便令群臣各自下去執行,洛陽之戰将作爲“弘農戰役”的後續,往後戰史裏是能合到一起的。
前線的刹車還是得由窦融去踩,他作爲司隸校尉,也是維持軍隊入洛秩序的長官。
“周公,這就是真正的‘周公營洛’了!”第五倫遣窦融東行時,笑着對他低聲說了這句話,讓窦融差點爲之傾倒。雖與馮衍一樣都是用諧詞,但老馮是取笑,魏王卻是厚望啊。
然而,等第五倫也準備離開蹲了許久的安邑城,趕赴河内,挑選管理洛陽的官吏時,武關的岑彭卻再發一份奏疏抵達,卻是關于赤眉的。
在和綠林殘部、南陽豪強接上頭,又抓了追得太猛的赤眉前鋒俘虜後,岑彭可算是搞清楚了。
他反應快,知道不能叫别人瞧見,立刻鑽入禦車中掩蓋失态,旋即鎮定地下令起駕。
但車輿内,一直穩如老狗的第五倫,眼中卻滿是驚詫之色,還捂住了自己的胸口,他的心,從未如此亂過,有了一個大膽的猜測,這難道是……
“雙穿?”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