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3章 雞肋

第373章 雞肋

“臣以爲,不宜急于與蜀國反目。”

平林将軍岑彭駐軍于藍田,正在訓練關中新募的民兵,得到召喚後立刻抵達長安城南上林縣,谒見魏王,在第五倫問他馮衍提議發兵取漢中時,岑彭堅決反對。

“如今大王遣車騎将軍耿伯昭将兵一萬,擊北地;前将軍景孫卿将兵兩萬,與河東軍萬餘攻上黨;同時打兩場仗,且都是長途遠征。”

“尚在關中的兵卒,或與衛将軍萬君遊駐紮右扶風提防隗氏反撲,或與臣把守峣關觀綠林進退,還有些散兵遊勇奉命剿匪,新兵尚未練成,兵力難以再容許打第三場仗!”

岑彭道:”就算如馮典客所言,遣兵三千,再派一勇将走傥駱道南下,自然有願投效大王的漢中綠林渠帥延岑接應,然魏可往,蜀亦可往,且蜀軍已占據武都,正進攻陽平關,關隘一破,千裏漢中暢通無阻。”

“縱我軍奇兵立刻南下,也可能與蜀軍相會于南鄭,彼衆我寡,屆時是打,還是不打?”

一旦魏蜀開戰,就不是三五千人能解決的問題了,勢必曠日持久,兩邊都要翻山越嶺才能派兵抵達漢中,以當地的凋敝情況看,那兒也承擔不起大軍的糧秣,又得大老遠運過去。

就算花費大氣力将蜀軍趕回去,又得駐紮大量軍隊,才能守住漢中,可當地的人力、資源卻聊勝于無……

第五倫拎起他剛才和岑彭吃完的一整隻雞的雞肋骨笑道:“所以這漢中,就好比一根雞肋,棄之如可惜,食之無所得啊。”

岑彭笑道:“大王妙喻,那臣也打幾個粗俗的比方。”

“相較于漢中,上黨就是雞翅,太原是雞腿,能讓大王将肉吃飽。”

如此說來,河北是雞胸肉麽?第五倫莞爾,說道:“将軍此言有理,當年司馬錯與張儀,在秦惠文王面前争論不休,張儀主張應先攻打韓國,司馬錯力排張儀之議,認爲攻打蜀國則既可得其人力、物力以充實軍備,秦惠文王采納了司馬錯之言。”

“如今也是東進南下兩條路,但形勢卻全然相反。”

有限的兵力要投放到何處,争哪塊地盤,想都不用想。現在打漢中,注定是筆賠錢買賣,乘着北漢内亂,一舉奪取山西,啃下冀州膏腴之地,才是大賺。

“但也有人憂心,公孫述若取得漢中,會效漢高北伐。”

某人自然就是馮衍,岑彭卻以爲不然:“臣聽說自漢以來,故道已廢!”

這常識岑彭還是知道的:“蜀軍打下漢中,總得消化休養,縱是一年半載後,派兵沿着褒斜、傥駱、子午北上,皆險隘且無水路,士卒攜帶幹糧,走上半個月方能出山谷,已是疲憊不堪。”

“而我軍隻需要以逸待勞,千人可禦萬人。”

子午等谷道,第五倫親自走過,确實如此,防守确實比進攻要容易,第五倫颔首:“善,與蜀王暫且維持往來,于我有利。褒斜道交給右扶風萬脩照應,傥駱道餘也會遣兵卒去守備。”

“子午道的防務,君然就順便擔起來。”第五倫就怕岑彭太閑了。

馮衍拼死拼活送回來的情報,輕取漢中的“妙策”,就這樣被第五倫否決了,甚至都沒機會和岑彭争辯。

他現在隻有資格涉及短策,整體戰略甚至都沒參與的份,不知不覺,已經被排斥到核心圈外圍,大概和專門背鍋的廷尉彭寵一個生态位,也就是根雞肋。

而第五倫此番再來上林縣,還爲了另一件事。

……

第五倫還都長安後,在渭北的不少人也一起搬到了渭南,陰麗華因繡得一手好活,被安排到了織女集中的“繭觀”中,擔任女官。

繭觀顧名思義,以桑蠶較多而得名,這兒在漢時就是宮廷蠶桑的中心,靠近昆明池,有溝渠直通渭水、長安,運輸也很方便。

三月正是養蠶的月份,所以叫“蠶月”。潔白的蠶兒生長迅速,晝夜不停地進食,采桑女們也頗爲忙碌,萬畝桑林裏的桑葉被采摘下來,鋪在藤匾上,春林暖雨,桑葉青青。

陰麗華就看着它們趴在綠色的桑葉上,以靈巧的細齒,無聲地遊走,打通一個孔,然後擴大,像漣漪鋪展的湖面。整個繭宮之内,細細咀嚼的聲音窸窸沙沙,似山泉溪水的潺潺流音。

蠶兒醒了又睡,睡了又醒,每休眠一次就脫掉一層皮,換上新衣,越來越白白胖胖,下個月就能結繭。

“若是能像蠶一樣,什麽都不擔憂,就終日吃啊吃,該多好?”

這念頭一閃而過,立刻又被否決了:“不行,若如此,等到結繭後被放入開水中燙死取繭,而自己尤不知,豈不可悲?”

陰麗華就頗爲機敏,或許是因爲魏王若有若無的關注,陰麗華做了織女後,升得倒是挺快,已經做了一個小頭目。

她還讓弟弟陰興參加了文官考試,考入乙榜,進宮當了舍人,時常能見到魏王。

昔日的漢宮織女們忙碌之餘,也會議論這位以雷霆手段讓關中重新安定的大王。

“這魏王也奇怪,不做宮廷衣裳,反叫吾等爲士卒制衣,聽說建章宮裏的王後也在踩紡車。”

“繭觀所産的錦繡亦然,先制軍旗,再供宮廷之用。”

織女們對現在的日子還算滿意,魏王大興農桑,除了民間的個體紡織婦女外。昔日隸屬于宮廷的織女也被動員,官吏來告訴衆人,雖說魏王解除了她們的人身限制,但外頭依然很亂,倒不如先留下,既能受到保護,還能以用勞力換取吃食,每個月還發些布匹作爲報酬,也算是攢個嫁妝,她們甚至得以住進曾經皇帝嫔妃才能住的宮苑中。

紡機幾乎都被集中到了繭觀,附近除了桑樹林外,還有上萬畝麻田,黃麻、白麻都有,所以除了紡紗,也要織麻布葛布。

但她們近來卻也有不滿之處,從二月份起,少府的人跑遍了上林的繭觀的各個織坊,搜尋多餘的絲麻邊角料,過去這些東西常歸織女自己所有,納個鞋墊,做件小衣亵褲什麽的……

可如今邊角料統統上繳,不少織女隻能将舊小衣洗了又洗,同時奇怪少府收那麽多麻布邊角去作甚?

當織女們好奇地問據說“有背景”的女官陰麗華時,她隻一笑。

“聽說,是用來做赫蹏(tí)。”

……

“過去叫赫蹏,往後按魏王的說法,就得叫紙了。”

“魏王怎和王莽一樣,喜歡亂給事物取名?不變不好麽?”

“噓,小聲些,八要命了?”

制作赫蹏是少府的老手藝了,官府織室每天都會産生大量針頭線腦、碎布邊角。爲了不浪費,早在漢初時,就有工匠将它們切碎、蒸煮、舂搗,做出了類似布匹的薄薄東西……

因爲質地粗糙,不太适合書寫,更多是用來裹細碎的物品,不過自漢末以來,工藝越來越精細,直接書寫倒也無不妥,不少人已用這廉價的東西替代帛來抄文章。

二月份時,魏王入主長安後,給少府和水衡都尉下了一道命令,甚至還寫了一些工藝流程,要工匠在赫蹏基礎上造“紙”。

工藝沒什麽難的,按照魏王提議略爲改進即可,人手也不缺,但有一樣東西卻差點将工匠們難死了,那便是原料。

手藝人喜歡講大實話,又暗暗吐槽:“魏王還有臉給别人考‘常識’,他自己就沒常識!”

“要吾等以麻造紙,這季節也不對啊!麻要秋後才收,這剛開春,麻還沒冒芽,制個屁!”

可領導動動嘴,底下跑斷腿,少府官員工匠能怎麽辦?隻能将各織室的邊角料收集起來。

好在魏王提議的材料裏,除了麻外,還有桑皮、藤。

但正值養蠶旺季,誰敢打桑樹的主意啊,匠人們遂将目光轉向上林中那些陳年老藤,收了不少,去皮泡在漚麻的池塘裏,一泡就是大半月。

至于魏王口谕要他們試試砍木頭造紙,就是個笑話——木頭要想軟到和藤一般,得泡上一年半載吧,行,扔昆明池裏泡着吧,等魏王一統天下,再回頭看瞧瞧軟了沒。

這造紙過程不必過多贅述,反正“魏王沒常識”,已經是少府工匠們心裏共識了。

但等忙活個把月,到了三月下旬,東西當真做出來時,匠人們摸着這黃黃的紙面,啧啧稱奇,确實和赫蹏略有不同。

這些按照第五倫要求,不同原材料、配比的麻紙、藤紙,又被摞在一塊,送到了禦駕光臨的昆池宮。

麻紙有白麻、黃麻,後者較爲粗糙,背面未搗爛的黃麻、草迹、布絲清晰可辨。

藤紙則質地更松軟些,色澤也偏白。

這些都隻是“樣品”,是否要批量生産,還得魏王定奪。

“季雅、伯文,汝等去寫寫看。”

第五倫字一般,隻讓字好的随從郎官持筆一試——他一般就帶着前十的郎官外出。

郎官中排名第一、第二的杜笃、伏隆奉命持筆試過後,第五倫問他們感覺如何。

杜笃的回答是有些讨好意味的,雖然他心裏覺得“不如帛書好寫”,但這畢竟是魏王要求做的東西,隻道:“下筆輕滑通暢,确實是書寫之妙物。”

而伏隆就說了老實話:“此物容易吸墨,臣還是習慣用簡牍,若是寫錯了還能用刀削刮改,而此物落筆沾墨,墨迹滲透到了另一面,便再不可更易了。”

其餘郎官的感覺都差不多,第五倫笑而不言,習慣了一種書寫載體,驟然換一種,能第一時間适應才奇怪呢。

倒是承宮的反應讓第五倫頗覺有趣,他試過後回禀道:“大王,此物雖不比帛好寫,但肯定比帛便宜;雖不如簡牍方便更改,但輕盈無比。”

沒錯,兼有帛之輕盈,比簡牍更便宜,這就是紙張注定會淘汰前兩者的原因啊。

不過,第五倫急令少府造紙,并非要立刻用來徹底替代簡牍木闆,這可是足以載入文明史的大事,曆史上這個過程花了五百年,如今也非五十年潛移默化不可完成。

在第五倫的規劃裏,短期内,紙張不是用來給一般人寫字浪費的,而是作爲武器來用!

宣傳的武器!

光有紙張還不夠,得與他令少府研發的另一項大工程,雕版印刷相配合才行。

因爲魏王崇尚簡樸,不喜雕飾,少府中的木雕工匠差點失業,近來卻有了用武之地。但也是折騰了月餘,他們發現梨木、棗木的木闆最符合魏王的需求。而所需的墨也費時配置大半年,方有成效。

策論文章,被工整抄在紙上,粘貼在刨得平滑的厚木闆上,薄而近乎透明的稿紙正面和木闆相貼,字就成了反體,筆畫清晰可辨。

雕工用刻刀把版面沒有字迹的部分削去,細心雕刻,随着刻刀一點點遊走,就成了字體凸出的陽文。

印刷的時候,在凸起的字體上塗上特制的墨,然後把紙覆在它的上面,用工具輕輕拂拭紙背,字迹就留于紙上。

等将嶄新的紙小心翼翼取下,吹幹後奉到魏王面前,相較于麻紙,更爲結實的藤紙顯然更适合印刷。

第五倫看過後,實在是太粗糙了,隻勉強滿意,工藝還得慢慢摸索改進。但作爲宣發武器,批量印刷後散播到全城、各郡乃至于新占領的土地上,是完全足夠了。

遂将其傳到諸郎官手上,杜笃、伏隆等人看着自己的文章不用抄寫就出現在上頭,都頗覺驚訝,但也沒愕然到哪去,這原理跟印章也差不多嘛。

甚至還有嫌印刷途中,令本該空白處沾染墨迹,讓字變形模糊,感覺怪怪的。

但隻有承宮,捧着這神奇的印刷品,竟忽然激動起來,朝第五倫再拜。

“承少子,你爲何而拜啊?”第五倫詢問。

承宮手捧紙張道:“臣忽然想起過去在右扶風鄉中教授弟子時,常苦于無書可讀,數十人共觀一牍,亦或是聽臣口述,頗爲不便。”

“而如今有了這兩物,若能夠将聖人之學印于紙上,一日可印無數,則假以時日,弟子人人皆有書看!”

縱是發達了,也不忘舊日弟子的難處啊,第五倫很滿意,他将承宮從四十幾提到前十,沒看錯人,遂将目光轉向其餘人:“還有呢?”

杜笃想起家傳的大小杜律,應道:“若能将大王诏谕及律令印于其上,則可免小吏傳抄有誤,壞了大事。”

能名列前茅者沒有傻子,伏隆繼承了他父親老伏湛的政治敏感性,立刻就舉一反三。

乖乖,從考試到今日,魏王當真是一環扣一環啊,高,實在是高!

遂道:“若能将策論文章印于其上,傳于長安,遍及天下,令人閱讀傳誦,則無人不知,天命在魏,而漢家氣數已盡矣!”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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