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都郡太守名叫李忠,年紀四旬有餘,乃是青州東萊人也,他以郎官出身,不過卻是比第五倫、耿純等人早了二十年,王莽時擔任“新博屬長”,等到莽朝覆滅後,就順勢聽命于嗣興皇帝劉子輿,被趙王任命爲信都郡守。
李忠雖未曾親自去襄國谒見劉子輿,但他的使者卻見過,在銅馬稍退,将城外之人迎入城後,頓時愕然不已。
“竟然真是陛下!”
雖然李忠被銅馬圍困這些日子,也曾痛罵劉子輿和趙王不發兵來救,可如今皇帝真來了,隻叫他更加驚疑,隻好行禮拜見。
“陛下莫非是……親征?”
王郎還是老套路,将趙王劉林專權逼君,真定王意欲自立等事說了一遍,隻歎道:“滿朝公卿,俱食漢祿,竟無一人能救國難,朕素知李太守先父久爲漢臣,而卿獨以好禮修整著稱,乃是忠良。朕即位以來,貢賦唯信都不肯怠慢,今特巡狩至此,一來與卿共議大事,二來也爲卿解銅馬之困。”
李信很奇怪,這劉子輿沒帶軍隊來,如何解圍:“不知陛下欲如何解除信都之圍?”
王郎笑道:“銅馬本是良善百姓,被王莽逼反,全因趙王招撫不周,終成大禍。朕昨日輕車馳入銅馬中,約見銅馬大渠帥,數之以罪,曉之以理,彼輩已聽朕号令,解開了圍困。”
什麽,銅馬流寇還能講理?李忠也是大族出身,沒法理解,但王郎接下來的話就更是蹊跷了。
他竟道:“既然銅馬與信都已是一家,便沒必要再相互攻伐了。彼輩所缺者,糧食也,隻要信都出糧兩萬石,銅馬自退,如此可保全城中萬戶百姓及各方豪家。”
李忠面上頓時陰晴不定,兩萬石糧食,信都倉中不夠,得跟豪大家們征糧,湊一湊總是有的。但先前還喊打喊殺的敵人忽然化幹戈爲玉帛,還要給他們送去糧食,讓他有些難以接受。
他猶豫間,王郎善于察言觀色,卻看出李忠的心思,笑道:“漢昭帝時京兆尹隽不疑,遇上‘衛太子’來叩北阙,便宣布其是假冒,将其收捕斬了,卿莫非也欲效仿?”
此言叫李忠吓了一大跳,他還真有點這打算,這皇帝說話怎如此直截了當!然王郎搖頭道:“就算李太守當真弑君,就能安定城中軍民之心,就能解除銅馬之困麽?”
确實不能,看這架勢,真定、趙王方便也不可能來援,他們能撐到什麽時候?信都能否保全,還真得靠這位劉子輿斡旋了。
“臣不敢。”李忠下拜:“隻是覺得,陛下此舉太過犯險。”
王郎卻笑道:“敢問李太守可知,高皇帝起身何地?如何創業?”
李忠當然知道:“高皇帝起自泗上亭長,提三尺劍,斬蛇起義,縱橫四海,三載亡秦,五年滅楚,遂有天下,立兩百載之基業。”
王郎搖頭歎息:“朕年少時但見莽賊篡位,漢室淪亡,如今又爲趙王所控,連子嗣都不讓朕有。念及先祖往事,常常扼腕,祖宗如此英雄,子孫如此懦弱,豈不可歎!”
“朕若一直栖身襄國,爲諸王控制,與那王莽操持下的平帝何異?假天子也!當效高皇帝之膽魄,橫行于世,爲真天子!”
在王郎看來,哪怕他與銅馬、李忠相互利用,也比隻做單方面的傀儡強。
此言說罷,王郎這假劉還真有點劉邦真傳子孫的意思了,隻笑道:
“李太守,卿可願做朕的丞相?”
……
“信都糧車陸續送出。”
“這劉子輿還真沒騙人。”
撤兵到信都城外十餘裏處,眼看劉子輿所言非虛,東山荒秃和上淮況、孫登三位銅馬大渠帥面面相觑,都露出了笑。
他們現在可不是一般的匪首了,劉子輿出手極其大方,當場讓三人做了“三公”。
東山荒秃是大司馬,孫登是大司空,上淮況是大司徒,印绶稍後再刻,官服也慢慢再發。而那五樓賊張文,則做了“禦史大夫”。
不必死戰就能得到糧食,銅馬軍都喜滋滋的,但孫登卻另有想法,對二人低聲道:“二位兄長,吾等當真要受了這官号,聽那劉子輿調遣?”
“不然要如何?”
作爲三人中唯一的單名,孫登入夥前也是小地主,有點文化,說道:“我聽說自從王莽覆滅後,這天下一下子起來了許多個漢,什麽西漢、綠漢、胡漢還有這北漢,稱帝的有六七人。半年前還常聽士人說什麽‘漢當複興’,但現如今,我看這漢啊,不金貴了。”
他慫恿東山荒秃道:“吾等也打下了好幾個郡,麾下人馬十餘萬,爲何就不能推舉東山渠帥,來當這皇帝!”
皇帝輪流做雖是好事,但他們有這器量麽?東山荒秃撓着秃頭,連連擺手:“要做也是孫渠帥來做,我連字都不會寫,如何當得?”
但孫登知道,自己若敢應下,過幾天隻怕就會被其餘二人給宰了。
三人乃是不同勢力搭夥,不像赤眉,皆從樊三老号令,誰也無法壓服對方,隻在那謙遜半天,都明白目前不是自建帝号的時候,還是找個傀儡方便。
上淮況陰陰地說道:“要我說,如今還是學着綠林,擁戴個劉姓做皇帝好些,吾等确實得有個旗号,但就算要立,也不能是劉子輿,太機敏聰睿了!”
這劉子輿确實神奇,來銅馬轉了一圈,不少人當真覺得他是真命天子了,長此以往如何了得,河北諸劉随便拎出來一個,都比他好控制。
“既然信都糧食到手,讓衆人分吃飽餐幾頓,等城中防備松懈時,再殺回去,将城一屠,把劉子輿也殺死。”
“亂世裏也要講究信譽。”東山荒秃不同意:“就算要殺劉子輿,也不能是現在。”
他從這次的交易裏嘗到了甜頭,發現劉子輿出馬,确實比銅馬用簡陋的器械堆人命攻城容易多了,若再能利用這皇帝勸降幾個郡府縣城,便賺到了。
“到時候,再殺不遲!”東山荒秃笑道:“吾等殺過豪強,殺過列侯,就是不知道殺皇帝是什麽滋味。”
然而這一次,王郎卻沒有将自己送出來,隻令杜威往返信都及銅馬間傳訊:“天子已在信都中募兵萬餘,甲兵精銳。不日将發檄文,讨趙王之罪,河北諸郡,傳檄可定,唯望大司馬、大司徒、大司空能在前率軍接收。”
這也是騙子的老路數,王郎在趙地混到了“天子”的大義,利用這身份訛詐銅馬,讓他們不好輕易下手,進入信都。然後又借銅馬之勢,壓服李忠暫時合作。現如今,再利用信都來制衡銅馬,他在各勢力間夾縫求生。
劉子輿不出來,叫銅馬三帥有些失望,但一聽他們能打着劉子輿的名義接收富裕郡縣,頓時又精神起來,且先靠劉子輿的旗号、檄文,能騙就騙,不能騙就繞過,總能再得點利好。
遂交換了眼神,三個草莽三公裝模作樣地拱手:“不知陛下欲讓吾等去接收何處?”
杜威報上了王郎的下一個目标,也是耿純的老家……
“信都以西,和成郡城,宋子縣!”
……
盡管耿純對河北的真正情形也是霧裏看花,忽視了王郎這異數,但讀罷他千裏迢迢派人送來的信,第五倫仍是不由失笑。
“河北,真是波詭雲谲啊。”
第五倫本以爲過去半年,他這關中魏、綠、隴三方角力已經夠熱鬧了,但河北更甚,簡直是亂成一鍋粥了,大小勢力能到兩位數。
如今劉子輿去向衆說紛纭,但真定與趙王翻臉隻在旦夕之間,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啊!
第五倫給了耿純在魏地全權行事的權力,想來耿純應已有所行動,第五倫立刻拟诏,讓耿純北上,配合真定王擊趙。
馬援若是願意,可以與耿純演一出苦肉計,好讓那愚蠢的真定王對親外甥信之不疑。
“但不能讓趙王垮太快,魏郡兵要出工不出力,讓二人的仗一打數月。”
第五倫打開他特地讓人制作的曆法,此乃“赫蹏(tí)”所制,其實也就是較爲原始的紙張,乃是絲麻工坊的副産品,分爲十二頁,以細線裝訂,挂在牆上,每一頁都畫了三十個格子,标注了日期和二十四節氣。
依據的是劉歆所制“三統曆”,這是目前最精确的曆法。第五倫時間概念很強,喜歡一篇篇的翻動,在某些日期上用丹筆一劃,作爲做大事的日子。
如今已是二月,還都長安的活動已經結束,城中百業待興;驚蟄已過,春分未滿,關中岸柳青青,莺飛草長,小麥拔節,桃紅李白迎春蕊黃。春耕正有條不紊進行,再過半個月就能結束。
“其他政權飲鸩止渴,但我是要考慮百姓過日子的,先讓河北自亂,三月一到,便兩路出兵。”
北路是耿弇,他已經從上郡調來了一部分馬匹,奉命進攻北地郡,打通與新秦中聯絡,早已定好,不會因爲河北的事而耽擱。
東路也要開張,第五倫已經選好了方面之将。
禦史大夫、前将軍景丹谒見時與第五倫分析形勢:“臣以爲,不必急圖河北,而當先取太原、上黨。”
景丹說道:“太原、上黨、河東,古之晉地也,縱觀天下,除卻關中,以晉地形勢最爲完固。東則太行爲之屏障,其西則大河爲之襟帶。于北則大漠、陰山爲之外蔽,而勾注、雁門爲之内險。于南則有砥柱、中條、王屋諸山,濱河而錯峙,汾、浍彙流于右,漳、沁包絡于左,則山間原野可以灌注,漕粟可以轉輸,鹽池可以聚富。”
他去上谷做官,北上南下時,是親自走過這段路的:”秦自孝公以後,萃六世之力,而後能盡舉安邑、上黨、晉陽之地,趙國便再難翻身。”
“漢高東征,亦是先取太原、上黨,淮陰侯東出天井,下壺關、井陉而東,高屋建瓴之勢,背水一戰後,燕趙望風披靡。”
更别說,上黨卡在河東與河内、魏地的脖子上,不拿掉心裏總不太安穩。
而若能奪取太原,北出雁門、代郡,就能和景丹的老東家,上谷耿況聯絡上,幽州突騎若能舉軍南下,兩路包抄河北,别說現在四分五裂,就算北漢是個統一的政權,隻怕也難撐數月。
第五倫颔首:“那依孫卿看,是先取上黨,還是太原?”
過去大半年,他們一直在關中打,算是内線作戰,不出方圓數百裏,可往後,就基本是外線作戰,補給和兵員壓力會大增,第五倫喜歡将蠶豆一顆一顆吃,省得噎脖子。
景丹提議:“可先取上黨,再從西河、河東出兵,西、南、東南三路包抄太原。”
這就是秋收前的計劃了,第五倫讓景丹調兵兩萬,前往河東,又令河東太守窦融籌辦糧秣等事,在這些方面,窦周公還是内行的。
不知是不是第五倫時來運轉,春分前後,當真是好消息一個又一個,接連不斷……
這不,目前掌管情報工作的黃長、張魚二人,就匆匆來告知第五倫一件事。
“漢中細作傳來消息,說馮衍馮敬通,從蜀中回來時,被綠林擒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