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内郡武德縣靠近黃河邊,過去叫“武涉”,據說是周武王渡河伐殷途經的地方,秦始皇時改了名,用意是秦以武德取天下。
同樣欲以武德定鼎的第五倫,也将召集河内諸姓豪強開會的地方定于此。這個縣的對岸,就是被王邑派人點燃後,至今雖然撲滅,卻仍冒着青煙的敖倉,還有許多河南人士避亂,想方設法渡河跑到了此地,一如當初兖州遭赤眉、王師交戰大亂,士人奔魏一般。
第五倫最先召見的人,是懷縣名士,蔡茂。
第五倫給了蔡茂很高的禮遇,親自到自己暫居的縣寺外拱手道:“數月前,餘帶着八百壯士西行前往京師,蔡君拜訪并勸阻我;後來馬文淵揮師取河内,亦是蔡君相助,使得他兵不血刃,輕取懷縣。今餘欲拜蔡君爲‘太中大夫’,不知子禮意下如何?”
這蔡茂是窦融的朋友,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想來應該是個能相與的,但第五倫卻料錯了。
蔡茂朝第五倫微微作揖:“這職位,蔡茂不敢受。”
在我面前玩辭讓?第五倫還欲再勸,不料蔡茂卻肅然道:“我以爲,中郎将、太中大夫、使持節官之類,皆乃王者之器,非人臣所當設立也。孔子說,唯器與名,不可以假人。不可以假人者,亦不可以假于人也。”
第五倫有些聽明白了,收起笑容:“敢問先生,餘以魏王之号定官制授職祿,假于誰人?”
蔡茂卻搖頭:“雖已來不及了,但我還是要說,将軍稱王,實在是有些草率。”
“從前周文王繼承祖宗道德的餘緒,加之其本人的聰明才智,三分天下有其二,尚且能服侍殷商,等到武王即位,八百諸侯不謀而會于孟津,都說‘商纣可以讨伐了’。周武王認爲天命尚不可知,于是還師等待天時。”
這老家夥繞來繞去的想幹什麽,第五倫皺眉:“先生的意思是,我舉兵擊莽有違君臣之禮?”
蔡茂卻搖頭:“以仁擊不仁,誅滅暴君,自然是天下大義,但将軍後來的所作所爲,不免讓人懷疑是另有用心。”
“漢高皇帝征伐多年,卻仍用沛公名義行軍。今令德雖明,世無宗周之祚,威略雖振,未有高祖之功。卻貿然自尊爲王,欲舉未可之事業,恐怕将加速引禍啊。”
第五倫已經将在此人臉上畫了個大大的“×”:“蔡君是在勸我早去王号?”
蔡茂笑道:“倒也不必,隻是要補上人臣之禮,向真正的天子納土請服,得到正式加封,如此才名正言順。”
站在一旁的郎官張魚已經忍無可忍,真想一刀砍了這老叟的頭,第五倫卻制止了他,笑道:“向誰稱臣?”
“漢。”
蔡茂說道:“春秋傳雲:‘口不道忠信之言爲嚚,耳不聽五聲之和爲聾。’難道将軍沒聽到民間喧嚣,皆慕漢德麽?人心在漢啊!這才是天下大勢。”
确實是,否則也不會有那麽多人想要投機取巧,打出一面漢旗就像傳檄而定。
第五倫緘默不言,侍奉在側的小矮子黃長遂反問:“先生指的是哪個漢,西漢?綠漢?北漢?總不會是匈奴扶持的胡漢罷!”
蔡茂道:“劉歆協助王莽篡逆,前漢太子嬰癡傻,不可爲主,不過是隗氏與劉歆傀儡。”
“河北三劉所立劉子輿者,身份成謎,真假未知;而塞北所謂劉文伯乃是醜虜盧芳所扮,此事将軍已令人傳播于諸郡。”
他朝南方一拱手:“唯獨南陽更始皇帝,龍興鳳舉,率宛、葉之衆,将散亂之兵,喢血昆陽,長驅洛邑,破百萬之陳,摧王邑之軍,威震中原,眼看就能席卷天下,攘除禍亂。将軍既然誅滅無道,一同颠覆新室,就應該與南陽天子聯手,助其掃關西,定河北,禦匈奴,好使天下早定,讓黎民免遭幹戈之苦!”
至此,蔡茂态度已經頗爲明了:蔡子禮在漢哀帝、漢平帝年間以儒學聞名,征召試爲博士,對策陳述災異,以優異被擢拜爲議郎,遷侍中。恰逢王莽居攝,蔡茂遂告病免職,不肯做新室的官,回鄉隐于市中,直至糾集河内勢力,協助馬援奪取此地。
這就是個潛藏的大漢忠良啊,先前之所以幫馬援,是爲了結束新朝的統治。又因自诩立了大功,才敢在第五倫面前什麽都說,這樣的人留在河内,簡直是個禍害啊!
第五倫止住欲與蔡茂好好辯一辯的黃長,竟一拍大腿:“先生之言,正合吾意!”
“我剛遣人給洛陽的大漢定國上公送了哀章首級,還未來得及派出正使。”
“之所以要加先生爲太中大夫,正是想請蔡君作爲使者,替我拜見更始皇帝,觀其可否!”
……
蔡茂告辭而去後,張魚氣得直摸腰間的劍,隻道:“大王,蔡茂他……”
第五倫點點頭:“不曾想,時至今日,仍有如此迂闊之人。”
本以爲随着形勢的改變,人的想法是會變得,可惜啊……
和蔡茂相似的“漢家忠良“絕不少,被王莽刺激後,他們一直有兩個執拗的念頭:“這天下是姓劉的,永遠都是,其他姓氏不管做得多好,誰也不配取而代之。”
“隻要各方勢力一起降服于最正宗的漢,天下一統,恢複漢朝的一切舊制,就能國泰民安。”
這不過是另一種方式的複古,王莽要複的是三代之治,虛無缥缈隻能靠猜的古,蔡茂等人要複的,卻是二三十年前,留在他們腦海中看似天下太平的舊日子。
蔡茂的事說明,新朝徹底覆滅,在失去共同的敵人後,許多過去是朋友,還能夠合作的人,已經站到了自己的對立面。
虧得第五倫有意無意推動下,促成了多漢并立,否則若隻有一家時,這樣的人隻怕更多,真成“天下誰人不通漢”了。
諸漢的混戰亂相還沒開始,總有人對他們心存幻想,尤其是靠着劉秀赢了昆陽一戰,如今勢頭最猛的更始政權。或許是時候,用血淋淋的事實,讓那些依然活在二十年前的人清醒清醒了。
“張魚。”第五倫點了他的名:“就由你,來送蔡茂過河!”
張魚大喜,他以爲自己明白第五倫想要作甚,打包票說,等船到中心,一定忽然沉沒!
“不行,一定要送到對岸去。”第五倫卻好似看出了張魚在想什麽,隻問道:“綠林渠帥,誰家軍紀誰最差?”
第五倫沒少往南岸派斥候探子,黃長了然,立刻禀報道:“軍紀最好的是鎮守弘農的王常,留守洛陽的王匡次之,而布置在成臯、陳留的張卬、成丹則都很差。其麾下兵卒本就以昆陽新軍殘兵降卒較多,彼輩先前就暴虐欺民,現在換了個旗号,更是變本加厲。”
“那便将蔡茂送到成臯附近,記住,多贈他帛财。”
第五倫笑道:“那些至今心向南陽的人,最好都像這樣,一個個主動跳出來,方便讓我将他們,統統送去南方!”
……
“蔡公,船到南岸了。”
船橹撐住了岸,第五倫給蔡茂準備的絲帛等物背負在馬背上,從大船上牽到了南岸,蔡茂則在壯仆背負下,淌水到了陸地上。
他的衣角浸水,蔡茂不由嘀咕:“爲何不在碼頭靠岸?”
“碼頭在新軍和綠林交戰時多被焚毀。”
這聲音卻越飄越遠,一回頭,才發現長橹一送,讓船又離開了岸,張魚在船頭朝蔡茂拱手,面帶笑容:“還望蔡公保重!”
這第五倫身邊的小郎官也太不盡責了,居然把蔡茂扔在南岸就不管,這一帶應該是敖倉附近,也是新軍殘餘和綠林混戰最劇烈的地方,那條大溝顯然是鴻溝入河之處,作爲關東的大動脈,這條運河永遠是繁忙的,吳楚之皮革象牙、楠梓竹箭,魏宋之漆絲絺纻,通過它往來貿易,而最重要的就是糧食,關東之糧會彙集到敖倉,再分配到各處。
然而今日的鴻溝上卻不見寸闆片帆,反倒有不少倒斃的屍體,已經開始發臭,遠近沒有人煙,隻偶爾有叼着人手的野狗招搖而過。
這是戰後大亂的場面,幾十年來都一直體面的隐士,如何能适應這種場面?蔡茂捏着鼻子杜絕惡臭,心中頗爲震驚,第五倫使人宣揚大河南岸爲兵災若擾,民間敗亂,百姓遭禍,本以爲多是誇張之言,漢家天兵豈會與新軍一樣?不料今日所見,裏闾無人,處處皆是餓殍,看來第五倫還說輕了。
走了沒幾步,他注意到不遠處一群坐在地上,不斷向鴻溝入河口眺望的人,足足有百人之衆,衣着十分雜亂,看着像是流寇盜匪,可打着的旗号,明明是“漢”!
蔡茂顧不上驚喜,也不用主動上去打招呼,那群人就呼呼赫赫地起身,拎着刀兵朝他沖來,一邊走還罵罵咧咧道:“從前日起就有傳言,有新朝大官在此登岸,多有金帛,斬其首可得定國上公賞賜,等了許久,終于來了!”
……
“蔡公被綠林劫了,生死未蔔!”
張魚帶着蔡茂那逃回河邊,遊到船上求救的仆人回到武德縣,将這個消息告知第五倫,當着河内諸姓豪強的面陳述經過,說到蔡茂被蠻不講理的綠林兵搶劫,還挨了打,不知生死時,惹得衆人一片嘩然。
奉命一手主導此事的谏大夫黃長也痛心地說道:“我也未曾想到,蔡君躲過了王莽的暴政,卻倒在了黎明到來時,被漢兵所劫殺!”
然而黃長心裏卻在高興地唱着一首漢時歌謠:“公無渡河,公竟渡河,渡河而死,其奈公何呀!哈哈哈哈哈!”
心心念念複漢的名士、忠良,傾心南投,卻爲打着“漢”旗号的綠林亂兵所劫殺,這場景果然頗爲諷刺,可比單純駁辯赢過他好玩多了。
衆人面面相觑:“這哪是漢兵,分明是流寇啊!”
而第五倫又适時讓從洛陽等地逃來的豪右、士人當着大夥的面,亦或是跑到懷縣市井,講述其悲慘遭遇,諸如綠林成丹部屠戮、奸淫擄掠、搶劫富戶、抓平民做徭役等事一一道來。百姓惶恐不已,就算那些被蔡茂影響,對綠漢心存幻想的人,迎其入河内的想法也破滅得差不多了。
幸虧有一條大河相隔,不,幸虧有魏王擁兵保護河内啊!
衆人都是有眼色的,聰明的知道再不歸附,恐步蔡茂後塵,不夠聰明的則繼續大罵綠林盜寇。
大多數人還是務實的,關心的是自家的安全和在郡中的地位。更何況,若天下隻有一個漢還好說,反完新自然是恭迎漢官,但一南一北對立,聽說西邊和塞上還有倆,這就使得他們頗爲迷茫。
第五倫亦在讓人暗暗傳劉子輿是假身份的消息,一時間綠漢、北漢皆不足倚靠。河内大姓豪強,乃至于士人平民們仔細想了想,還是歸附在魏王治下,維持現狀比較好。
經過此事後,第五倫在河内的選官任能計劃就順利多了,河内距離他的大本營較遠,大刀闊斧改革容易失控,目前隻能搞代理統治。第五倫斟酌河内各家勢力的政治取向,去掉那些和蔡茂走得太近的人,最終遴選出了一個名單。
溫縣司馬氏現在連影子都還沒,河内第一大姓,乃是懷縣李章,他家五代人都是二千石,此人作爲郡五官掾,頗爲幹練,在大尹、屬正缺席,臨時擔任郡守的馬援也忙着進攻河東那些天,河内官署,基本都由他來決斷。
而除了蔡茂外,河内最德高望重之人,就是那位“不戰不和不守,不降不死不走”的老伏湛了。此人可比蔡茂聰明多了,作爲王莽的老臣之一,隻言不提什麽複漢不複漢,一心隻記挂着教書育人,門都沒出。馬援領教過他的厲害,猜測這老家夥在等着第五倫上門聘請呢!
第五倫自武德抵達郡治懷縣後,先後見了二人,他聘李章爲郡丞,安撫了大姓;又請伏湛爲郡三老,滿足了士人期盼。
而第五倫在此之後接見的人,卻讓人意想不到。
汲縣人,河内功曹杜詩,是一個不修邊幅的家夥,他的家族在河内不算強大。河内政權更替後,杜詩卻渾不關心,反正漢官新官魏官都是官,隻顧得低頭看着簡牍,在上面寫寫畫畫。
“杜君公。”
一個人在他身旁站了許久,忽然發話,吓了杜詩一跳,擡起頭,才見竟是身穿常服,佩戴遠遊冠的第五倫,怎麽跑到功曹官署來了!
杜詩欲下拜,第五倫讓他免禮,又指着杜詩木牍上所畫道:“這便是不必人力,依流水便能鼓風的水排麽?”
“巧了,我在魏地時,也讓人做過相似的機械!”
……
PS:以爲能準點的,但是卡文,寫了太久,對不起。
明天的更新在13:00(之前單章說過,這是寫給我自己看的,逼着寫作,不然我的性格,肯定會無限拖,對不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