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第五倫要求大的“壇壇罐罐”不讓帶,在搬遷之列的百工們就肩挑手扛着尺鋸刀斧,牽着驢拉着車拖兒帶女。他們是不得不走,雖然過了幾百年,但工匠依然和西周一樣“工商食官”,人身并未得到完全自由,依附于朝廷,世世代代延續着各自的工種,以此爲生。
新朝取代漢朝,少府改名共工府,他們也換了一位主人,而現在,自然也屬于下一位勝利者所有。反而工匠的手藝在身上,到哪都少不了一口飯,好在還有決定跟第五倫離開的官奴婢和士卒幫忙。
但共工府的頭頭宋弘,就對離開常安頗不情願,覺得自己遭到了第五倫和任光的欺騙。
“第五伯魚先前請我出來主持發糧,口口聲聲說是爲了滿城百姓,如今何故要棄之而去。”
這讓宋弘十分難過,短短一個月内,第五倫的軍士對常安不敢說秋毫無犯,但至少沒有大肆屠戮侵擾,而此城的下一任主人呢?又會如何。
還有那任伯卿,前些時日共事時,虛心請教于宋弘,一口一個宋君,原來是爲了摸清了共工府和上林三官底細,最終打包帶走!
但宋弘也沒法強求第五倫必須留在常安,保衛常安,兵家勝負不可笃定,若此地淪爲戰場,那樣反而會讓數十萬人遭到更大兵災,選擇退出反而成了”保全“這兒的最好辦法。
于是宋弘就隻在共工府裏生着悶氣,死活不走,連任光親自登門,反複告罪都不爲所動。
“讓第五伯魚自己來!”
任光笑道:“明公一早就親自護送太後及宋夫人,啓程前往渭北了。”
“什麽!?”宋弘赫然起身,手指着任光,如是數次,氣得說不出話,卻又無可奈何,隻立刻追了追去。
君子可欺之以方,第五倫已經搞清楚了一件事:除了清廉外,這位宋共工還格外愛家,對他家的“糟糠之妻”尤其很好,夫人和孩子都走了,他豈能留下?
大搬遷浩浩蕩蕩,隊伍多達數萬人,前哨已經踏上渭水浮橋,後隊還在常安北門。
但對大多數常安居民來說,對這場撤離,他們是冷眼旁觀的。
“我就說,第五倫待不了一個月,就會灰溜溜滾出城。”
前前朝的遺老遺少并沒有和公孫祿等人一起被殺光,他們潛藏在各個裏闾角落,甚至擔任了不小的官職,第五倫大軍在城中時畏懼刀兵隻能合作,如今卻開始彈冠相慶。
這些人是巴不得第五倫早點滾,好騰出常安留給真正的主人:漢家天子——但究竟是綠漢還是西漢,他們自己恐怕都不清楚。
每個裏闾中都有人探頭往外看着軍隊的撤離,議論紛紛,第五倫也曾表示,不忍抛棄百姓,就派人在城中遍告:“關東賊寇将至,孤城不可久守,百姓願随者,可一同過河,前往渭北。”
第五倫倒是想攜民渡河,但随者寥寥。
那是當然,城中不少人奮鬥了幾代,才混到有家有産,在這八街九陌立足,第五将軍免費發的糧食好吃是好吃,但數量也不多,還不到許多人半年俸食,而且也沒說跟去的人能繼續吃白飯啊!
何苦爲了他一句空口承諾,就抛家棄業,奔向未知的前程呢?
至于關外流寇,大家都想觀望觀望,常安自從建立以來,就沒有過大變亂,即便是誅呂,也未傷百姓。近點的王莽對漢朝和平演變,好似睡醒一覺起來就變了天,也給了常安人錯覺。
“不就是改朝換代麽?”
王莽如此,第五倫如此,都不傷及下,也許下一位來到常安的将軍,會比他們更好,仁義之師,秋毫無犯呢!
而家住尚冠裏的一位蒼發老人,卻逆流而行,默默帶着仆人出門,堅持要追随第五倫的隊伍走。
“張松伯。”他的鄰居,一位大腹便便的貴人頗爲詫異:“第五倫差點因陳崇之事緝拿殺汝,他走了,不該喜慶麽?爲何竟要跟去。”
這張伯松七十幾歲年紀,名叫張竦(sǒng),乃是漢宣帝時“五日京兆”張敞的孫子。
張竦與第五倫的仇家陳崇是好友,又和第五倫的老師揚雄是文壇的對手,那些揚雄不屑寫不肯寫的文章,張竦抓起筆信手拈來。
他引用詩、書、禮、易、春秋及孔子的論述和從周文周武到漢高的許多先賢事迹,狂熱地吹捧王莽,使人讀後不能不得出一結論:王莽者,實在是古往今來的第一大聖人,沒有誰能超過他的。
故而被封爲淑德侯,常安人作歌譏諷:“欲求封,過張伯松。力戰鬥,不如巧爲奏。”
但張竦的吹捧文章,随着王莽政權的日益衰敗而減少,對外推說是酒喝多患了手抖的毛病。第五倫入常安之際,張竦被投機者舉咎,說是陳崇的好友,亦是王莽幫兇,差點被打成民賊,但第五倫報仇歸報仇,卻不打算誅十族,擴大打擊面,遂放了他一馬。
但聽說第五倫要撤,張竦竟抛棄從他祖父張敞起傳了三代的千金豪宅,渭南的家财産業統統不要,便要輕車簡從跟去,一時間成了裏坊奇事。
鄰居們都笑他:“張伯松,汝莫非當真是酒飲多,糊塗了。”
張竦也不自辯,坐在驢車上回頭嘿然笑道:“塞翁失馬,鄰人皆吊,唯塞翁自喜。諸君,就此一别,老叟離開常安究竟是福是禍,秋後自見分曉!”
……
常安人舍不得走,第五倫麾下的将士其實也舍不得這大城市的繁華,出城時隊伍裏頻頻回首,不少人還暗暗抱怨不已。
是城裏的女子不夠賞心悅目?是上好的瓦檐下不夠遮風避雨?亦或是常安吏民見了他們這些大頭兵不夠畢恭畢敬,塞給的賄賂好處不夠多?這麽好的地方,待在城裏隻覺得身子骨都軟軟的,舒服極了,爲何要走啊!
甚至連大軍的核心,那從魏地跟來的八百士吏也頗有人如此認爲,雖然大将軍給衆人開會做思想工作時說:“不要在意一城一池的得失。”
可這不是普通的城池,是常安,是京師帝都!
殊不知,他們留戀常安的原因,正是第五倫非要離開的緣由!
作爲一支“封建軍隊“,腐化堕落是必然的事,但就是在常安,這支剛拉起來的隊伍腐朽得最快。
漢朝兩百年積弊,新朝十餘年怪狀,讓這座大城沉澱了許多光怪陸離,不是将王莽及一幹“民賊”逐的逐殺的殺就能解決的。
那積弊和腐壞,已經蔓延到城市的每個裏闾和街巷,想要改變,除非帶着一支強大的官僚隊伍來用重典。否則以京師水深而渾濁,沒有堅定理念和組織的軍隊扔進去,骨頭都給淹沒了。
一個新政權還沒建立,就全盤繼承前朝前前朝的弊政,失去活力,這哪行。王莽已經證明,簡單将漢家政治換個招牌,就用那些舊朝官僚來搞改革,是自取死路。
常安之垢與不祥,恕現在的第五倫接不住,倒不如……
“另起爐竈!”
不破不立,他隻給了常安人一個選擇,走或不走,是他們自己的事——甚至連第五倫的軍中,也有不少領過金餅的士卒,做了逃兵,選擇留在這大城裏。
“在這亂世中,每個人,都得自己做出選擇。”
心懷僥幸留在常安,眼巴巴等救世主出現,等太平降臨。
或者依靠自己,渭水雖寬,但也就幾百步,往後待不下去時,他們完全可以用腳來投票。
隊伍行進緩慢,渭水已到,西、中、東三座渭橋被北軍防禦第五霸等人舉事時燒毀,隻能現搭浮橋。
不管願與不願,舊京師已被抛在身後,而第五倫想要肇立新事業的根據地,又是何處呢?
有人猜測:“莫非是将軍的故鄉,長陵縣?”
但第五倫沒選老家,他的政權畢竟不想搞宗族政治,而是要海納百川,遂挑了另一個地方。
“栎陽!(西安市閻良區武屯鎮)”
……
過去幾日,景丹的任務就是爲迎接第五倫及數萬人的到來做準備。
選擇栎陽做戰時的“首都”,是第五倫深思熟慮及實地考察後的決定。
“渭北可爲都者無非幾處。”景丹作爲本地人自是十分熟絡地理,與萬脩說道:“一處是鹹陽,另一處,就是栎陽。”
關西的政權以栎陽爲都,年代可早了,秦獻公時,爲了進取河西,将都城從雍地遷徙至此,建了栎陽宮,三十多年後才遷到鹹陽去。
而劉邦從巴蜀漢中反攻三秦後,因爲鹹陽已經被項羽燒了,長安還沒建立,也曾在栎陽定都數年。
他們選擇栎陽的原因顯而易見:栎陽可謂是渭北的核心,與東西距離都不遠,坐落在平原上的一處黃土塬上,易守難攻。在漢朝大修溝渠後,栎陽背靠白渠,糧食有保障,如今已是六月下旬,臨近秋收,粟穗已經開始低頭。
本地豪強勢力也不強大,就兩家,遠不能和五陵諸豪相比……其中一家還是景氏。景丹得了第五倫的印绶後,“衣錦還鄉”,成了家主,又是一出前倨後恭的熱鬧。
但他這家主胳膊肘卻向着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家族大宗地産三百餘頃獻出,給第五倫作爲公田!
景氏族人抱怨連連,别人做了大官,都是割外面的肉肥自家,景丹怎麽反過來?倒是景丹笑而不語,鼠目寸光的族人們,懂什麽?
栎陽是既然秦、塞、漢三國舊都,城池較其他縣大,宮室也是現成的:城東有座小城叫“萬年宮”,是劉邦的老父親,太上皇劉公之陵邑,改朝換代後,如今守陵人盡散,幾乎空了。也不知是不是第五倫故意,漢朝的末代太後王嬿,竟被安置去了那,一首一尾,倒也有始有終。
秦時的栎陽宮則坐落在城北,在漢朝作爲行宮,還能用,但第五倫卻放着宮殿不住,讓人将天祿、石渠、麒麟三閣的書送到這,讓王隆與梁丘賜去整理分類,各類書簡編了号一一運到,将行宮充斥得滿滿的。
而第五倫,則帶着一衆麾下,入駐昔日田況所居的師尉大尹府,六月底時,當劉龔和馮衍風塵仆仆從隴右趕到渭北時,便是在此谒見了第五倫。
馮衍請劉龔等在外頭,他自己先進去禀報,将此行事無巨細都說與第五倫聽,還分析了關隴優劣,以及隴右暫時沒有精力東出隴關的情報——當然,對自己這位縱橫大師的自誇當然少不了。
這一去就是小半個時辰,讓劉龔在外頭偏室中等得頗爲焦慮,六月底的渭北極其悶熱,哪怕在屋内,喝着解暑涼湯,他的袍服仍濕了。
也由不得劉龔心急,他和馮衍直接被引到栎陽來,才知道第五倫已經完成了搬遷事業,嘴上說是“打掃幹淨了常安城,以待真天子莅臨”,可劉龔總覺得哪裏不太對勁。
等了半響,馮衍終于出來了,引劉龔入内。
劉龔重新打起精神,進去就拿出诏令道:“宗正劉龔,代元統皇帝,請漢丞相、太師、渭侯拜迎接制!”
第五倫起身朝劉龔行禮,卻一臉的茫然:“伯師兄所言的這三人,不在此處啊。”
怎麽,馮衍在裏面說了那麽長時間私話,竟沒将此事講清楚?
劉龔隻能笑道:“伯魚戲言,丞相、太師,是元統天子給你的官職,一身兼三公、上公,真是亘古未聞。”
“而這渭侯則是爵名,更了不得,元統皇帝封給你整個列尉郡十縣,十五萬戶!以犒伯魚誅暴逐莽,護衛長安,輔佐漢室的大功,君當勉之!”
“倫何德何能……”
第五倫立刻辭讓,劉龔還以爲他老毛病又犯了,遂準備按照慣例再替元統皇帝勉勵一番,熟料一旁侍立的第七彪卻怒了,當衆質問劉龔道:“劉伯師,大将軍在新朝時,就是公,如今驅王莽殺民賊,有大功于天下,怎麽你的皇帝,就舍得給一個侯,還降了一級!”
劉龔連忙解釋:“撥亂反正,僞新的五等爵已廢棄,如今複用漢時爵号,列侯就是最大的封爵了……”
第七彪吹胡子瞪眼:“侯之上,不是還有王麽?”
劉龔無奈:“白馬之盟有約,異姓不得爲王……”
第七彪更怒了:“意思是這王你當得,随便一個劉姓當得,明公立再大的功卻當不得?”
這粗鄙武人不是胡攪蠻纏麽!劉龔隻能地看向笑眯眯的第五倫,你來評評理。
第五倫感受到了劉龔的目光,擡起手道:“不要爲難伯師兄。”
“他也是奉命而爲。”
劉龔松了口氣,還是第五倫知禮體量人啊……
可他卻萬萬沒料到第五倫的下一句話。
第五倫掃視在場衆人,景丹、萬脩、任光、第八矯等,無奈地笑道:
“沒辦法。”
“既然元統不加我位,我自尊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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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