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野澤與後世的梁山水泊地域重合,處于梁宋齊魯之間,乃是濟水中遊的蓄水大湖,方圓數百裏,山幽水深、灌木林莽。天下承平之際,這是梁王、昌邑王等諸侯的遊獵之所。到了亂世,則是盜跖、彭越等大盜落草爲寇之地。
領導了湖畔“梁山赤眉”的董憲,他的身世和楚漢之際的彭越差不多,都是打漁的苦出身,朝廷搞什麽五均六筦加大對漁獵的苛稅後,他落草做了盜賊,聚集了一幫漁家少年,又乘着赤眉興起之際竊其名号,果然吸引了更多人投奔,半年聚衆數萬,成了氣候。
但和當初坐等“兩龍相鬥”,反秦時全程摸魚的彭越不同,董憲卻成了抗擊朝廷大軍的主力,先擊退太師王匡五萬大軍,又率部趕赴成昌合戰,一舉擊潰了東征王師。
董憲雖然出身底層,但可沒少聽彭越等人從黔首翻身跻身名王的故事,滿腦子都是王侯将相那一套。
先前他号稱赤眉别部,就讓别人稱自己爲“将軍”,如今得到大勝,董将軍名望即将遍布兖州,董憲就更是志得意滿,野心滋生,覺得自己未來可以做一做……
“董王!”
但這名号現在可不能亮出來,董憲琢磨着,自己現在頂多就一個吳廣,真正引領天下首義的“陳勝”,還是泰山赤眉樊崇,如今王師已潰散,是時候跟他會面,商量赤眉軍接下來的去向了。
雖然一起打敗了官軍,但兩部互不統屬,連口音也不大一樣,爲了避免火并沖突,梁山赤眉駐于成昌之南,居太師王匡故壘。泰山赤眉居成昌之北,吃着更始将軍部衆丢棄的糧食。
既然對方強而自己較弱,那主動登門的姿态就得擺出來,董憲讓人帶上些甲胄之類的戰利品,前往樊崇駐地。董憲雖然出身低,如今赢了大仗,也開始講究排場,讓人将太師丢棄的儀仗扛着,身披一身繳獲的甲胄,擦得铮亮。
董憲得到幾位“卒史”一路指引,走到更始将軍大帳時,卻見到一群蓬頭垢面的赤眉戰士擠在外頭烤火,爲首的是一位身材高大的漢子,額上褐土還未洗去,正哈哈說笑着與旁邊衆人分食繳獲的糧食熱飯,不用碗筷,髒兮兮的手握着一捧,黃色米粒粘在他的濃髯上。
再一擡頭,瞧見被高高懸起的廉丹頭顱,因爲被無鹽人痛恨,廉丹的屍身居然被與他有血仇的當地人分食,連眼睛都被摳走,隻留下兩個血窟窿。
這時候大帳被掀開,一位氣宇不凡的中年人走了出來,有硬朗的直子,衣着得體,身被鐵甲,站在與農夫無二的赤眉當中猶如鳳立雞群。
董憲下意識以爲這就是樊崇了,遂朝他作揖:“樊王!”
此人一愣,連道誤會:“我乃赤眉從事,琅琊臨沂人徐宣。”
徐宣在縣裏當過獄吏,還讀過《易》,不但有文化,還會陰陽蔔算,在赤眉軍中是二把手,他已經聽說董憲要來的事,隻引導他走到帳外團團坐的赤眉戰士處,指着那位吃粟米糊了一胡子的濃髯大漢道:“這位才是樊三老!”
這是董憲萬萬沒想到的,這樊崇除了身材高大,孔武有力外,身上竟無任何能凸顯他地位的裝飾,衣着與旁人沒什麽區别。
“樊王……”董憲隻好上前見禮,不料對方卻闆起臉來:“再稱呼我王、公、将軍,我可要翻臉了!”
董憲聽愣了,他原本還想按照投靠自己的那幾個讀書人所言,吹噓樊崇:“将軍身被堅執銳,伐無道,誅暴新,功宜爲王。”
然後來個成昌相王,彼爲樊王,他爲董王呢!
徐宣連忙對董憲道:“泰山赤眉裏沒有什麽高低貴賤,雖然有三老、從事、卒史,但平日裏,衆人都是以巨人相稱。”
這是什麽狗屁規矩?不是爲了做人上人的話,造什麽反?董憲根本無法理解,但既然在人家的地盤,又想約樊崇做大事,隻能告罪。
直到他改了稱呼,樊崇才露出了笑,隻喚董憲坐下,談起這幾日的戰事來眉飛色舞,對董憲感激泰山赤眉來救則擺手道:“不必客套,既然都叫赤眉,那便是一家人!”
不多時,另一支參加成昌之戰的赤眉領袖,“大河赤眉”的女頭領遲昭平也來了,她的打扮則是故作神秘,畢竟人設是仙姑。
赤眉三巨頭就此彙攏,開始談及今後的去路。
董憲說道:“樊巨人年初時殺了景尚,敗官軍兩萬,如今吾等又殺更始将軍廉丹,擊潰官軍十萬,赤眉天下無敵,隻要樊巨人帶着吾等揮師向西,我看這濮陽、定陶都能打下來!”
朝廷爲了打這場仗已經府庫空虛,幾個月内再征召不出十萬以上大軍來讨伐,關東諸郡絕不是赤眉對手,他們正好可以趁機發展勢力。
“我提議,往西南走,去打定陶城!”
董憲說起定陶的富庶,簡直是眉飛色舞:“定陶是大都會,糧倉裏的食物足夠三部赤眉吃一整年,又是天下之中,家家戶戶門口挂着絲綢,占據了那兒,就能将整個梁楚囊括到手中來。”
不料遲昭平卻出言反對:“定陶才被官軍十萬人吃了幾個月,哪還有什麽餘糧,樊巨人,依妾薄見,還是應該向北走,去打河北!”
遲昭平描述了魏地的安定,笃定地認爲那裏一定儲藏着大量糧食,當然,她最終的目的,還是帶着赤眉大隊人馬進攻元城。
“殺了更始将軍還不夠,隻有燒了王莽皇廟,掘了他的祖墳,肯定能得到更多人響應。”
二人都有各自的目的,在那苦勸樊崇,倒是樊崇就一聲不吭地吃着手裏的米,末了抹着嘴巴道:“冬天快到了。”
“要論暖和,何處能比得上故鄉暖啊。”
“我想家了。”
樊崇站起身來,看着坐在他周圍各有創傷的赤眉戰士們道:“衆人也一樣。”
他當初隻是一個普通農夫,因抗稅被官府逮了,鞭打一夜後殺了稅吏落草,其餘人也差不多。
“過去是被官軍攔着堵着回不去,可現在,誰還攔得住吾等?是時候去将吾等丢掉的物什,奪回來了!”
被豪強兼并的土地、被官府強取的租稅、離散的父母妻女、還有他們原本平靜安樂的生活!
樊崇高興起來:“明天,就帶着所獲的糧食衣物散夥,想回泰山的回泰山,我要帶着跟我幾年的老兄弟們,去往故鄉琅琊、城陽、東海!”
這不一定是徐宣等三老、從事們想要的,也和董憲希望能效仿陳勝吳廣,做強做大,王侯将相的目标相背。因爲東海等地在東方,在天下的邊角角處,一旦去了,如何再主導反新大業,如何号召天下人響應?
但這肯定是底層赤眉戰士渴求的,赤眉士卒們也打累了,如今繳獲頗豐,确實應該回家炫耀炫耀,都歡呼起來。
樊崇抿了口酒,看着目瞪口呆的董憲,以及隻能依靠自己的遲昭平:
“什麽定陶、魏郡,都是好地方啊,汝等去罷,我就不同行了。樊崇隻想帶着衆人,打回老家過冬去!”
……
“經此一役,赤眉已成陳勝吳廣之勢啊!”
在帶着一群潰兵去往魏成郡的耿純眼中,赤眉打完成昌之戰,已經占據了天時地利人和。
去歲關東大災,飛蝗遍地,不止是大河沿岸,各州郡加起來,流民數量恐怕已經超過了漢武帝時的兩百萬,百姓對新政的忍耐已經到了一個極限,此爲天時。
而赤眉大敗官軍,太師王匡西奔,洛陽以東再無一支萬人以上的王師阻擋赤眉,耿純想着,自己若是赤眉領袖,當務之急是統合梁山、泰山、大河諸部,然後便聚十萬之衆,西取濟平……
沒錯,就是他老爹耿艾做二千石的定陶,這讓耿純越發焦急。
“定陶自春秋以來便是天下之中,南臨淮、泗,北走衛、魏,當豫、兖之道,控梁、宋之郊,自古四戰用武之地也。赤眉必圍取定陶,然後遣一将奪衛地濮陽,扼大河之津。此爲地利。”
“托了李焉幫忙,他不是四處宣揚什麽‘江湖有盜,自稱樊王,姓爲劉氏,萬人成行’麽?若我是樊崇,一定會應了這谶緯,在定陶,這漢高稱帝之處,宣稱自己是漢家劉姓宗室,又能騙一群士人擁戴,陳勝初建張楚之勢必成!”
隻要這旗号豎起來,人和也齊了。郡縣苦新者,四處遍布的劉姓豪強,必刑其長吏,殺之以應赤眉,很多地方甚至能傳檄而定,朝廷重新征兵東讨前,成臯敖倉以東隻怕不保。
巧了,太師王匡也是這麽想的,這才一路奔逃千裏,直接往洛陽去了。
耿純唯獨沒料到,那樊崇戰術上簡直是個天才,沒有建制的情況下讓十萬人跟着他幹,但在戰略眼光上,卻是一言難盡,說白了就是目光短淺,不考慮長遠,想去哪就去哪。
不管如何,此役之後,形勢大變,他們耿家的“三窟”之一定陶成了最危險的地方,所以耿純才念着要給魏成郡多拉點兵卒,壯大第五倫實力,抵禦赤眉的同時……
“也能讓我在魏成,多些說話的底氣。”
所以耿純在招攬殘兵時越發賣力,兖州皆已大亂,河北俨然成了上佳的安身之所,潰兵敗卒們如同驚弓之鳥,生怕赤眉追來,聽說魏成有大河阻隔,都被耿純說了一通那裏的穩固,都紛紛加入其中。
越往西邊走,他們的隊伍就越是壯大,并且不斷有散兵加入,保有建制的隊伍瞧着讓人信任。
路上沒吃食時,耿純直接帶着衆人号稱赤眉,打下一個本地豪強的小堡壘,取其存糧之半,卻沒有害土豪的性命。
至于那些想要乘機禍害婦女的,被耿純下令處死,不知不覺,他已經成了這支敗兵的首領,衆人都争着表現,希望過河後能得到更好待遇。
到十月初,他們抵達白馬津時,隊伍已經長了很多倍,粗略數下來,起碼三千人,而耿純一路号令呼喝,嗓子都喊破了。
魏成郡已經得知了成昌大戰的結果,第五倫也料到,除了避難的百姓富戶外,必有殘兵敗卒慌不擇路欲遁入河北。
對岸的黎陽縣渡口駐軍增加了一倍,甚至派人一隊人來到治亭郡白馬津地盤上維持秩序。
但還是沒想到,會一次性來這麽多潰兵,居然還是保持建制的,守軍大爲警戒,直到耿純出面解釋,又讓彭寵留在南岸維持秩序,他渡河去與第五倫說明情形。
在船上回首,耿純看到了三千對期盼的眼睛。
哪怕收攏的敗兵良莠不全,哪怕裏面有人屠過無鹽,但耿純決定,自己一定要說服第五倫,讓他們渡河。
隻有這樣,他耿純才能和馬援一樣,手裏有了兵。倘若日後定陶當真被圍,耿純要跟第五倫“借兵”去救老父親時,也不至于開不了口。
這就是耿純公義之外的私心,魏成郡丞一職,不再是給朋友幫忙,得當成宗族容身之所來經營了。
踏上北岸時,卻見第五倫深衣大冠,身披裘袍,已親臨渡口,正在翹首等他。
耿純跳下船,似乎恢複了往日的灑脫,哈哈大笑着往第五倫走去,對朋友的稱呼卻發生了悄然變化。
“郡君,我收攏了三千兵卒來投奔魏成,此事值得歡慶麽?”
第五倫聽着耿純嘶啞的嗓音,靠近時又瞧見他擔憂局勢和父親安危,數日未眠的滿眼血絲,能想象一路的不易。遂走到河邊,竟解袍給被河風吹得哆嗦的耿純披上。
“相比于得兵卒三千,我更欣喜的是,伯山你平安歸來!”
……
PS:第二章在18:00。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