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馮衍随第五倫進入郡府時,卻瞥見院落一角,駐足看後暗贊道:“頗爲齊整,看來伯魚真是内外皆治,大處小處都十分得當,善矣。”
進入廳堂後,第五倫屏退仆從,避席而問,卻聽馮衍高談闊論道:
“我來邺城的路上,卻見魏成郡原野平曠,據河北之噤喉,爲冀州之腰膂。此郡,過去是春秋時晉之東陽,戰國魏得其地,雄于三晉,後入于趙。”
“到了秦國強盛之際,亦是謀劃先取邺地,秦始皇令王翦數十萬之衆距漳、邺,趙遂不支于秦。楚漢以來,魏郡稱爲雄固,伯魚訓兵積粟,可以立足于亂世。”
“但魏地的山河之固,卻不太好。”
馮衍說道:“河水移動,使得東面沒了大河之險,流民赤眉輕而易舉可犯于郡界。”
又指着北方:“正北直面趙地諸郡,如今邯鄲、廣平之政,盡歸于當地豪強,由前漢趙王諸子孫操持,郡二千石對其屈服,不過應諾而已。一旦天下有變,車騎出于邯鄲,無險可守,兩日可抵邺郊。”
話雖如此,但反過來想,從魏地北上,亦是兩日可圍邯鄲啊。萬幸的是,經過上計掾馮勤協助,梁期令願意合作,邺城、邯鄲中間的梁期縣已被第五倫派兵控制。
“至此魏成之險,隻剩下西、南而已,南方有一軍司馬守白馬之津,可以無憂,而西方通往上黨的滏口陉,便成了關鍵所在。”
魏成郡的西界是太行山,太行有八陉,第四陉爲滏口陉,在漳水上遊的涉縣,道路狹長,譬如咽喉。
說到這馮衍稍稍停頓,身體前傾靠近第五倫,笑道:“但我聽說,這涉縣滏口陉,并沒有控制在伯魚手中,這就如同喉嚨被他人扼住,無法呼吸,随時可以取性命啊。”
第五倫贊他道:“敬通一語中的!”
馮衍雖然才幹不算頂尖,但這次他倒是說到關鍵處了,武安李氏盤踞西北三縣,三縣之政盡歸其黨羽,不僅控制了鐵礦,亦占據了涉縣滏口要道,天下太平時還好,一旦亂起,第五倫簡直無法安寝。
這也是他不論如何,都要幹掉武安李氏的原因!
馮衍在更始将軍幕府時關注過魏地局勢,而第五倫無緣無故送禮請他幫忙修改豬突豨勇行軍路線,使之從關中入河東,過上黨臨涉縣途經魏成郡,意圖簡直不要太明顯。
馮衍提議道:“伯魚舊部要從上黨奪取涉縣,想法倒是不錯,但需要上黨大尹配合,讓軍隊補充糧秣。”
“即便拿下了滏口陉,亦不算保險,昔日秦軍弛上黨、河内以臨東陽,則邺如口中虱也,所以不論如何,都應該與上黨郡交好,如此可無後背之憂。”
朝廷不許郡二千石越過轄區和鄰居勾搭,可現在天下亂成這樣,馮衍都坐上三公九卿待遇的車乘了,誰還管這些。
魏成作爲四戰之地,确實不能處處與鄰爲敵,而且往後若想将老家的祖父和族人接來,走河東、上黨路線亦是一條捷徑。
第五倫心中了然,卻隻故意歎息,面露難色,說沒有人體替自己和上黨大尹牽線搭橋。
“何不讓我去?”
馮衍爲了能加重自己的份量,也是拼了,主動請纓道:“我與上黨大尹的功曹掾鮑永熟識,乃是莫逆之交。”
第五倫聽過此人名字:“鮑永,莫非是鮑司隸之子?”
鮑宣乃是前漢司隸校尉,深得人心,曾因觸怒丞相被下獄,這之後便有了有史以來第一場太學運動,數百名太學生攔車叩阙上書救他。人雖暫時救了下來,等到王莽上位時,因爲鮑宣忠于漢室,不肯依附于己,還是借故殺了鮑宣,讓此人成了爲漢殉命的著名烈士。
“鮑永當時藏匿于上黨,爲大尹召爲門下吏,常置府中,因免于難,如今也成了上黨頗爲信賴的曹掾之首,對他言聽計從。若我前往遊說,可讓伯魚舊部途經上黨時衣食無憂,事後更能與上黨大尹結盟,互保于亂世。”
第五倫朝他拱手:“若能得敬通之助,吾能安寝,隻是敬通在更始将軍幕府的公務……”
“也不瞞伯魚。”馮衍歎息道:“廉将軍不聽我勸說,執意要與赤眉決死,加上下面的官吏縱容士卒禍害百姓,屢禁不止,我對王師心灰意冷,已經辭去吏職。”
第五倫又問起廉丹的軍事布置,馮衍也不必裝了,知無不言,提及王師與赤眉之間的成敗,馮衍表示道:“若是廉丹将軍獨自征伐,他雖然曾敗于句町,但爲人素來謹慎,絕不會輕敵冒進,穩紮穩打的話,勝率大概有五成。”
“可我聽說,主将是太師王匡。”
“然也,若是太師獨自征伐,此人剛愎自用,急于求成,但也能打赤眉一個措手不及,勝率大概四成。”
“二人合力呢?”
馮衍歎道:“隻有兩成了,這也是我不得不離開廉将軍的緣故。”
果然是卧龍鳳雛得一人可亡大新啊!一番言談結束後,雖然馮衍現在還不好光明正大加入第五倫門下,或者授予他一個曹掾,但第五倫還是堅持将主薄之印交給了馮衍。
“主薄職小祿薄,但我願意将食祿分出一半,作爲敬通的俸錢,從此以後,敬通便是我的軍師了!”
……
馮衍看中的,本就是魏成的安定,暫時的官職倒是其次。
而且郡主薄地位其實是很高的,與功曹平級,因爲被二千石引爲親信,甚至還更重要些,這職位本來是給南陽任光留的,現在就給了馮衍。
但得了第五倫的厚遇後,馮衍心中仍有些小得意,覺得魏成幕僚首席,自己是拿下來了。
算算日子,第五倫的舊部此時應該已經進入河東,将至上黨。事不宜遲,他立刻帶着第五倫的禮物,開始輾轉前往上黨郡,畢竟涉縣現在還在武安李氏手裏。所以馮衍隻能先往南走,從後隊郡(河内)的白陉入于上黨,在狹窄的羊腸坂上艱難跋涉,在五月中旬時抵達了上黨郡治,長子城。
上黨隸屬于并州,位于太行西側,土地高闊,隻是山多了些,土地略爲貧瘠,人口不到魏地一半,但馮衍在此地亦見到了難得的安甯,百姓都說是功曹鮑永輔佐大尹有方。
馮衍依然是以鮑永故友身份進的城,直接到了鮑家,此時鮑永還在郡府忙碌,因爲馮衍往年來過幾次,家監認得他,便先請入門中,在院中招待。
鮑永精通尚書,很重視禮節,按理說,鮑永的妻子這時候應該趨行而出,置酒設宴先接待馮衍才對,可最終就鮑永的後母出來打了聲招呼,這讓馮衍感覺不對勁。
他遂低聲問鮑氏的管家:“汝家少君呢?”
家監擡起眼睛,因爲馮衍不是外人,便低聲對他說了:“被主人休了。”
“什麽!?”
馮衍頓時愕然,鮑永與其發妻成婚已經多年,還養育了好幾個孩子,平日也相敬如賓,怎麽說休就休,鮑永也不是嫌棄妻老好色之人啊。
家監解釋道:“是因爲少君在家主母面前罵了不好聽的話。”
馮衍恍然,鮑永的父親被王莽殺死後,家裏就剩下他和後母,雖非親母,但鮑永極盡孝道,早晚奉食,鮑妻确實是觸犯他大忌了,休得好啊!
家監搖頭:“不然,少君其實隻是當着主母的面,呵叱了家裏叼着骨頭過堂的一條狗。”
“家主見到後,便責備少君說:‘禮無不敬,賓客之前尚不叱狗,今汝乃在母前叱狗,不敬孰甚。可見汝心中并無尊長在也。汝既輕視我母,即非我妻矣’!”
結果,一臉發懵的妻子哭泣謝罪,求鮑永給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但鮑永不聽。
馮衍暗暗心悸,但這确實是鮑永的風格,他是個眼睛裏不容任何沙子的人,做事也一闆一眼,就比如在郡府上班,不到天黑絕不回來。
果然,直到馮衍都坐得困倦了,鮑永才回到府中,得知老朋友馮衍來了,也不換官服,直接過來與他見面。
馮衍立刻就不困了,打起十倍的精神來,因爲固執的鮑永,絕非能輕易說服。
他聽說過一件事,去年,有個自稱是朝廷侍中的人來到上黨驿站中,大尹趙興準備去迎接。但鮑永懷疑那人是騙子,因爲他既無诏書,又無使節,怕是假貨,大尹不可前往。
但郡大尹沒當回事,鮑永竟然直接在趙興面前拔刃攔住馬兒,高呼道:“趙太尹與我有再造之恩,今日縱使犯顔,也絕不能陷你于險。”幾天後,王莽果然下诏搜捕假使者,直率、敏銳和機警,是鮑永的底色,做事很講究原則。
所以啊,自己這趟替第五倫來與上黨“結盟”借道,雖然臨行前拍着胸脯表示無礙,可馮衍知道,其實最難過的一關,就是自己的好友鮑永啊,多年的發妻且不容情,何況是他,說話得小心才行。
鮑永說話直接,見到馮衍後,也沒有過多寒暄,隻是盯着他一身低調的素服,面色嚴肅地說道:“敬通此來,是爲了更始将軍的公務麽?”
馮衍歎息道:“君長,我離開更始将軍,再也不會回去了。”
“看來敬通終于聽了我的勸誡,不再助纣爲虐了。”鮑永一下子很高興,立刻讓人置酒:“這是大喜事,值得你我痛飲!”
鮑永還以爲馮衍來上黨是爲了回老家祖籍,尋求庇護,說道:“敬通大可放心安頓下來,休憩幾日,改日我再向大尹舉薦,讓你入郡府做事。”
馮衍懷裏還揣着第五倫給的主薄印呢,正琢磨着要如何開口告訴鮑永自己已易主而侍,鮑永卻先提起一事。
“敬通與我有十多年往來,是可以相互托付妻子的交情,既然你不再是廉丹幕僚,有些話,我便可以直說了。”
鮑永猛地喝幹一盅酒,起身指着外頭昏暗的天空道:“我在王莽篡漢前,就數次向前任太守谏陳興複漢室,剪滅篡逆之策,當時太守認爲時機沒到,不願意和翟義一同舉事,此事遂罷。”
“但我雖爲新吏,卻從來沒忘記父親對漢家的忠誠,隻是咬着牙忍辱負重。”
鮑永與王莽,是當真有血海深仇的。
“如今十餘年過去了,僞朝所篡的國運也要走到頭,東方赤眉、南方綠林屢敗官軍,而王莽人心盡失,他的聖人僞裝也被天下識破。”
“我不打算裝了。”
“重振漢室的機會,已到!敬通,可願與我共謀大事?”
……
PS:第二章在13:00。
第三章在18:00。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