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等就這樣被劉伯升所擒拿,被分開審訊,無奈隻好道明身份,但隻說是奉宗主之命去辟除劉秀的。”
“後來劉伯升又來親自釋放告罪,說是其弟犯法避吏而走,聽到有外來口音入縣中,便多了幾分警惕,不料竟是抓了自己人。”
這便是第五福叙述的遭遇,聽完之後第五倫冷笑,什麽自己人?劉伯升不愧是郡中馳名的豪俠,這是真正的黑道大哥做派啊。
根據描述,整個白水鄉……不對,是整個蔡陽,都被經營得如鐵桶一般,其賓客門從遍布各驿,隻要有外來人,根本瞞不過劉伯升的耳目,縣中子弟輕俠,也都聽其号令。
這一幕真是眼熟啊,現在臨渠鄉也一樣,從啬夫、三老、亭長到任何一個驿站,都是第五倫安插的人,經營得水潑不進。
反思這趟過于急切的行動,這就好比有人派十幾個人去臨渠鄉,想要綁架第五霸一樣,強龍還不壓地頭蛇,隔着一千多裏,去别人地盤上當然隻有吃癟一個結果。
爲亂世做好準備的,又何止是第五氏一家呢?隻是身處京師圈,加上縣中還有邛成侯等大姓,第五氏勢力擴張也有上限。
但舂陵劉不一樣,他們本就是蔡陽當地百多年來最大的豪右,如今又出了劉伯升、劉文叔這對兄弟。一個進取一個守成,聽說還開始響應前隊郡大尹的号召,練武裝民團“以備綠林”。
最後,劉伯升将第五福和門下吏統統禮送出縣,還贈送了厚禮,表示隻要弟弟回來第一時間,會告訴第五公知曉。
這次手下人吃了虧,都有些不太服氣,第五福仗勢欺人習慣了,咬着牙請求第五倫,讓人去向嚴尤告狀,就說舂陵劉氏謀反!滅了他全家幾千口人!
小孩子之間打鬧輸了,哭着請大人幫忙找場子?且不說第五倫和劉家并未撕破臉,與劉秀還算“故友”。就論嚴尤的正道做派,沒證據他是不會信的,加上大軍已經開拔南郡、江夏,正在圍剿綠林,無暇他顧,就算嚴尤想管,都不一定奈何得了背後的劉家,直接逼反一串前隊豪強,最後吃虧的指不定還是嚴尤。
“先放平心态,做好自己的事吧。”話雖如此,但第五倫的眼睛,是絕不會再從舂陵劉氏身上挪開了,這真是極有力的競争者啊。
一連串的壞消息中,也有一個好的,這次和馬援他們一起來冀州的,還有第五倫先前遣去西海郡設法營救第八矯的鄭統。
前幾個月,當鄭統等數十人費勁千辛萬苦,走到金城郡時,才得知西海又發生了羌亂,全郡皆沒于卑禾羌,連郡大尹都死了,現在沒有幾千人,怕是到不了西海城。
羌人作亂可比普通盜匪流寇狠多了,他們遂隻能折返。好在沒了音訊許久的第八矯,終于托人帶了信回臨渠鄉。
原來第八矯在羌亂之際,和郡中豪傑往北遁走,從祁連山口過烏鞘嶺,去到了張掖(武威郡),受了點小傷染病難以遠行,隻能滞留當地,如今被大尹窦友辟除爲吏,安頓了下來養病。
“人沒事就好。”
河西尚安,而窦友乃是窦融的族弟,能攀上交情,第五倫頓時大爲放心,讓第八矯身體好了再歸。
換了過去,皇帝王莽失了西海,湊不齊他的四海之内莫非王土,肯定不會善罷甘休。但現在的大新對外政策,已經從無比強硬,變成了一慫到底。
與匈奴的交戰停了,派了王昭君的侄兒鎮守邊塞,隻怕是想恢複和平。可胡人看透了新朝的色厲内斂,侵犯邊塞越發頻繁,王莽也放棄征服句町,但句町爲了血仇不肯服軟,幾萬人耗在南方不能抽身。
加上西海羌人複亂,這内憂外患,真是一個不少。新朝已然是一臉死相,第五倫覺得,天下土崩瓦解。
“隻怕真就在兩三年之内了!”
……
和久久未見的妻子一訴衷腸後,第五倫才前往邺城外的軍營,看看馬援與他的茂陵小老鄉、白馬少年耿弇如何了。
這種心高氣傲的少年,還是得由前浪教訓一番,才能稍稍低頭啊,第五倫心裏的劇本,是讓馬援收拾收拾耿弇挫挫其傲氣。
抵達後,才發現被自己暗罵作“補刀曹掾”的耿純已先到了一步,站在門外笑着。
第五倫過去問道:“如何,二人打起來了?”
耿純一指營房:“正在裏頭飲酒。”
這是一見如故,把酒言歡了?劇本和第五倫設想的不太一樣啊。
耿純搖頭:“這二人啊,明明是同郡鄉黨,都有任俠尚武之名,可脾性卻不太對付,真好似仇人,卻是将能比的都比完了,現下隻能比酒量。”
這時候,營房裏叫好聲傳了出來:“好!馬公已飲五鬥!”
“耿君,你倒是繼續喝啊!”
“一盅,再來一盅就平了。”
“酒盞都遞不進嘴裏,耿郎君醉了!”
“他趴案幾上了!”
“這一輪是馬公勝了!”
“快,扶住扶住,别讓馬公也倒了。”
“都松手,我沒醉!”
随着一聲醉漢的标準話語,營房被重重推開,卻是鼓着肚子,滿臉紅潤的馬援走了出來,他見到了第五倫,頓時露出了喜愛的笑:“伯魚賢弟,别來無恙!”
第五倫哭笑不得,大哥,輩分都弄錯了,你還沒醉?
馬援卻不管,攬着第五倫,用小拇指點着營房裏喝多了趴案幾上酣睡的少年耿弇道:“老夫走過的橋,比他行過的路還多,小兒曹想要勝我,十年……不,二十年後再說罷!”
說着竟抱着第五倫打起了鼾,連忙讓人攙扶去睡起來,耿純那邊,瞧了瞧從侄,也隻是喝多了後,笑得肚子都疼了。
這時候,趙尨等軍吏也圍攏過來,跟第五倫七嘴八舌說起了馬援和耿弇比拼。
“先比了盜骖,馬校尉也是一圈就得手,與耿郎君一樣。”
“耿郎君不服,二人再比騎射,馬公不及耿郎君。”
第五倫颔首,馬援喜歡持白刃近戰,弓術連萬脩都比不上,更别說騎射了,但二人就這樣卯上了。
“然後就是比手搏、角抵……”
這個都不用聽,肯定是馬援勝,第五倫扛不住他三個回合,軍中也無人能勝之。耿弇雖然年輕,但經驗上卻被行走江湖多年打過無數場架的馬援碾壓,連輸兩場。
接着是射弩,耿弇卻又找回了場子。
總之一天下來,二人将軍中能比的都較量過一遍,隻能耍耍酒量了。
結果是馬援險勝。
這下,他們竟是打了個平手。
按理說,這應是不打不相識,豪傑惺惺相惜才對。但二人睡到次日清晨才起,第五倫設宴席,昨天還跟他稱兄道弟的馬援坐在東席,而耿弇在西席,眉目對視之間,亦是火花碰閃電。
耿弇依然不服馬援,而馬援也好似把耿弇當一匹小野馬,卯足了勁想馴服他,不肯服老,最後隻拿酒量與之打平,說出去都丢人。
耿純是那種嫌事不夠大的性格,嚷嚷着讓二人繼續比拼,但投壺、六博之類的小把戲,馬援、耿弇都看不上,總不能讓兩個武人坐下來聊詩書談說經吧?
眼看氣氛微妙,第五倫卻拊掌笑着提議道。
“其實軍中之事,還有一樣二位尚未較量過。”
二人目光看過來,第五倫道:“那便是将兵!”
第五倫讓侍從都退下,隻留親信幾人,才道:“也不瞞諸君,魏地之患,東有赤眉别部,北則是欽口山賊,賊人多次劫掠官吏鐵器,使得邺城與西北三縣交通幾乎斷絕。”
“我決意在入秋前,剿滅此賊!”
第五倫掃視衆人:“屆時馬校尉将一營,伯昭将門虎子,可願爲我郡參軍,亦與趙賊曹同将一營,共擊賊人?事後論君等斬獲功勳,可分高下。”
耿弇也不傻,笑道:“第五公莫非是想要故意激我,讓我不要再拒絕辟除?”
你瞧,你說話怎麽和你從叔一般直率,第五倫還沒說話,倒是馬援在那做了老陰陽人:“其實,魏地,倒也不缺一夫之勇。”
不說這話還好,耿弇一聽哪還能退讓,這十八九歲的少年郎當即起身道:“耿弇在北方亦常于都試觀兵,願試爲郡參軍!”
他年輕好玩,就當是一場遊戲,大不了,比完了再辭嘛!
“得二君之助,如虎添兩翼矣!”
第五倫持酒敬與二人,而等宴席之後,又告知了馬援、耿純一個昨夜才得知的大消息。
“更始将軍的幕僚馮衍,一如我所請求的,改了新秦中豬突豨勇的路線,彼輩已啓程東行,再過兩月,便會經由上黨,進入魏地。”
耿純頓時了然:“上黨與魏成郡之間,最近的路是滏口陉,途經涉縣……”
而涉縣,正是武安李家控制的西北三縣之一!
耿純頓時了然,第五倫都不必請求廉丹派兵剿賊,隻需要稍稍運作讓新秦中豬突豨勇改變下進軍路線,當他們路過涉縣時,魏成郡剛好也在剿山賊,既然前路爲賊所阻,而當地大姓李家從賊叛逆,那别無他法,隻能一起加入戰鬥呗!
更妙的是,屆時更始将軍、太師這對卧龍鳳雛十餘萬大軍雲集中原,李家費盡心思勾搭的劉姓趙王後裔,隻怕也不敢妄動,畢竟是十幾萬王師啊,戰鬥力不強,破壞力極強,誰也不願意這時候冒頭。
第五倫定下了作戰計劃:兩個月内,将正卒練到兩千,再征召兩千輔兵……
到時候萬事俱備,隻欠西風。
“君遊率着豬突豨勇抵達之日,便是我一統魏地之時!”
……
而四月下旬,當東征大軍抵達洛陽之時,更始将軍的幕僚馮衍一路随軍,卻見一切都如幾年前北征前夕一樣:士氣低落行軍速度極慢,壯丁衣不蔽體,而王師所過放縱,百姓遇之如遇賊,紛紛關門閉戶,如臨大敵。
王師出征,寸草不生啊!
“如此之兵,如何能戰?”
而這次的戰争,可不像北征一樣,讓主戰派韓威送死就能停止的,内戰是不平不休。
馮衍遂瞅準時機,在更始将軍廉丹也滿臉憂慮時,對他規勸道:”将軍以爲,此役勝負如何?”
廉丹心裏沒底,嘴上卻很硬:“赤眉雖有數萬之衆,但當年翟義作亂,可是糾集了十餘萬大軍,縱橫數郡,聲勢比赤眉更大,還不是被輕易平定,過去是陛下沒有重視,如今遣王師出征,此役必勝!”
馮衍搖頭:“将軍可曾聽聞,漢武帝時,有土崩瓦解之說?”
廉丹不知,馮衍遂道:“何謂瓦解?漢景帝時,吳、楚七國之亂是也,七國謀爲大逆,号稱萬乘之君,帶甲數十萬,威足以嚴其境内,财足以勸其士民,然而,卻不能西攘尺寸之地,而身爲死于亞夫将軍之手,何故也?并非是他們的權威弱小,而是因爲,當是之時,漢文帝的德澤未衰,而民衆安土樂俗,不願意從逆。”
“當年翟義之叛,亦不過是瓦解之勢,天下仰慕安漢公德澤,而對漢家絕望死心,任何複漢的舉動,乃是逆勢而行。所以大司空王邑才能瞬息平定翟義,将其肢解。”
廉丹默然,複問:“何謂土崩?”
馮衍道:“我舉一個例子,所謂土崩,秦之末世是也。那陳勝吳廣,并非千乘之尊,手無尺土之地,血脈上,也不是什麽王公大人名族之後,沒有鄉曲之譽,非有孔、墨、曾子之賢,陶朱、猗頓之富。”
“然而他們起于窮巷,奮于棘矜,在大澤鄉偏袒大呼,竟然使得天下從風,終亡秦族。這是爲什麽呢?乃是秦時人民困乏而主不恤,下怨而上不知也,俗已亂而政不修,這都是陳勝能舉事的緣由。”
“所以,天下之患不在瓦解。”
馮衍擡起頭,目光深邃:“而在于土崩!今日之世,已非十餘年前的瓦解,而是土崩在即!”
“新室之興,英俊不附。而今海内潰亂,豪強二千石暗懷亂心,都在坐觀将軍成敗。”
比如那個讓他幫忙改新秦中豬突豨勇行軍路線的家夥,馮衍知道,第五倫顯然不如表面上那種忠。
“朝廷常劇秦美新,殊不知在百姓眼中,官府已如秦吏,赤眉綠林,就如同陳勝吳廣,将軍以爲,自己和太師,是章邯麽?”
雖然不願意承認,但廉丹的才幹,大概跟王離差不多吧……
馮衍乘機道:“所以,臣方今爲将軍計,與其匆匆與赤眉交戰,軍覆于中原,身膏于草野,功敗名喪,不如……”
廉丹看着馮衍:“不如怎樣?”
馮衍下拜稽首,說出了自己大膽的想法。
“将軍莫若擁兵自重,屯據于定陶睢陽,鎮撫吏士,砥厲其節,再納梁地雄傑之士,詢忠智之謀,以待縱橫之變!”
廉丹駭然起身:“你是要我,背叛陛下!?”
……
PS:第二章在13:00。
第三章在18:00。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