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附城之爵被桓譚說成是“無用”,但回到軍營時,第五倫還是感覺到了不同。
最明顯的就是同僚和下屬們的态度,梁丘賜簡直要将第五倫引爲親信,和顔悅色,因爲他親見皇帝與第五倫問對了好幾句話,俨然簡在帝心,同級的幾名軍司馬則對第五倫側目而視。
而下吏如軍候戴恭,在第五倫入營時,更是誇張到蛇行匍伏,四拜跪謝,對第五倫誠惶誠恐,再不敢有絲毫的怠慢。
皇權就是如此魔幻,哪怕隻是和皇帝說了幾句話,得了一點并無實用的賜予,便好似也變得高人一等,所有人都盯着那頂難看的麟韋之弁,目光敬畏。
這下戴恭明白,梁丘賜是絕不會爲了自己和第五倫翻臉了,便誠惶誠恐地向第五倫稽首告罪。
倒是第五倫面露詫異:“自我入營以來,戴軍候一直傾心相助,何罪之有?”
也不知這是故作糊塗還是什麽打算,戴恭更慌了,一味地頓首,表示年紀大了,不宜再擔任軍候之職,希望能調走。
第五倫現在卻死活不讓戴恭走了,戴恭辭了三次,他拒絕了三次,又當着梁丘賜的面與之對飲,算是一笑泯恩仇。
可背地裏,第五倫卻摸了摸桓譚贈他的利劍,瞥着戴恭暗道:“你若走了,我拿誰的血來祭劍?”
本營兩個月内減員三百的鍋,這累累血債,戴恭至少要背一半,第五倫決定到了塞北再收拾他。
但在此之前,借着今日的勢頭趁熱打鐵,第五倫對中層士吏、當百的置換得以順利進行。小本子上打×的惡吏們沙汰一空,關鍵位置統統換上了自己人,營中面貌爲之一新。
這八百餘人,算是從上到下,牢牢控制在第五倫手中了。
是夜,第五倫打開了嚴尤托桓譚交給他的包袱,卻見有兵書數卷,皆是《尉缭子》,每一卷裏的墨字外,還有嚴尤平素觀書時用朱筆勾勒的體會心得。
再展開那封信,卻是嚴尤告訴第五倫一些關于這次北征之役的内幕。
嚴尤以爲,十年前那場十二将軍伐匈奴之役,王莽效仿了秦代抵禦匈奴的“無策”,不忍小恥而輕民力,轉輸之行,起于負海,疆境既完,中國内竭。
而這次出征,與上回不同,算是吸取了一點教訓,人數沒有那麽多,精銳之師數萬,豬突豨勇則作爲羨卒,去前線轉運糧秣,不參與作戰。
“應是欲效仿漢時衛、霍之事,深入霆擊,創傷胡虜,以求置換單于。”
這也是十年前嚴尤的提議,但王莽沒有同意,這回算是重新拾起了當年的方略。若能達成這個目标,然後就是按照王莽的夢想,求得呼韓邪單于子孫十五人,将匈奴劃分爲十五個國家,以胡制胡,使邊塞永甯。
“哪有這般容易?”第五倫搖搖頭,就靠這充滿魔幻和荒誕色彩的軍隊?出塞給匈奴送人頭吧。
嚴尤已經被撤職數月,但畢竟在軍中有人脈在,知道一些内幕,也與第五倫通了氣。
且說十年前那場未能打起來的戰争未曾傷敵一毫,卻自損八百,二十萬大軍駐紮數年,導緻并州地區經濟徹底敗壞,加上緣邊大饑,人相食,導緻邊民流入内郡,這種現象至今仍沒停止。最終引發了五原、代郡兩地的逃兵、農民聚集起義,多達數千人之衆,雖然平定,但時至今日,在北地、安定等處又出現了類似的情形。
所以這趟北上,王莽有兩個目的:作爲主力的太師王匡部數萬精銳想趁着匈奴單于更替的當口,心存僥幸試試能否一勞永逸。
其次,十萬豬突豨勇被更始将軍組織起來訓練,皇帝答應解除他們的奴隸身份,開赴邊境,一邊爲太師的部隊運送糧秣,順便承擔清繳緣邊盜賊的任務。
好家夥,王莽這是要内外同攘,名爲抗擊外敵,實爲“剿匪”啊!
誠然,相比于遙遠的海岱、荊楚,有直道與常安相連,能威脅腹心的北方新秦之地,更讓朝廷在意。
但王莽以爲,一份诏令解除奴籍就能讓人死心塌地?他恐怕還不知道,豬突豨勇們真實的狀況吧。
“簡直是用油去澆火,這緣邊‘盜賊’怕是越剿越多。”
得知自己不用去塞外和匈奴作戰,第五倫心中一喜,同時也尋思開來,開拔緣邊運糧、鎮壓起義,這是否是自己乘機壯大力量的機會呢?
他拍了自己臉一下:“莫要貪心,一步步來,還是先将這八百人好好訓練,先别提上陣能戰,勿要行軍途中便一哄而散就好。”
又過了兩日,梁丘賜召第五倫前去營中,說是接到了更始将軍廉丹的命令。
“其一,那日從高台一躍而飛的理軍徐蜚廉,會加入本曲同行。”梁丘賜臉上像吃了隻蟑螂般難受,他瞧不上那些所謂理軍,覺得是江湖騙子,豈料還真塞了個來。
而其次,便是要他們開拔去常安以西的茂陵附近駐紮,再訓練半個月後,于二月初一上路。
“校尉,吾等西去駐紮,如此看來,應是被分到了西北方的郡?”第五倫刨根問底。
隻不知是何處,别給他整到河西敦煌去就行。
梁丘賜現在已經沒法将第五倫當普通下屬呼來喝去了,反而有點倚重他,遂低聲告訴了第五倫實話:“吾等要去的,是威戎郡!”
威戎就是北地,第五倫恍然後忽然想到……
“要去剿的‘緣邊盜匪’,不會是馬援、萬脩他們吧?”
……
大軍開拔,是第五倫最緊張的時刻。
不是因爲尚且遙遠的敵人,而是怕關在營中還算安分的豬突豨勇們一旦動起來,就會乘機集體潰逃。
所以神奇的一幕出現了,各營的兵丁啓程時,竟是用繩索系累,一個連一個,如同囚徒。
第七彪來詢問他:“軍司馬,吾等系不系?”
第五倫猶豫了很久,最終咬咬牙道:“不系!”
大新又不是大秦,平日就吃空額嚴重,行軍途中跑個兩三成的人是常事,主官也不會有任何懲罰,隻要你到了地方能有人完成任務即可。
宣彪聞言,松了口氣,下拜頓首:“下吏一定盡心巡視,确保無人遁逃!”
“一天少于十人就不錯了。”第五倫搖搖頭,想保證一個人都不跑,沒人敢打這包票。
第五倫對本營士卒還是有信心的,半個多月裏,他将衆人的夥食從每月二鬥半提高到了六鬥,在跟校尉梁丘賜扯皮許久後,要來了每人一套的冬衣。衣食得到确保後,非戰鬥減員也迅速減少,不必每天擡幾個死人出營了。豬突豨勇們就算逃走,流亡的生活也不一定比現在好。
在開拔前,第五倫更承諾:“他營皆系累士卒,唯獨我不願如此,隻因諸君乃是我的下屬,不是奴婢囚徒!第五倫在此以自己的孝義,當着皇天上帝的面發誓,此去緣邊,必士卒先食而我後食!諸君吃什麽,我吃什麽!”
這是承諾同衣食了,雖然第五霸說剛進營時這招沒用,但在大軍行進途中,如此做會讓士卒們稍稍安心,他們最怕的是路上遭到拉壯丁時的虐待,性命不保。
這年頭大部隊趕路是極慢的,去茂陵一百多裏路,第五倫輕騎兩日可達,如今卻要分成五天走。
這一路上,第五倫行在最後,讓宣彪在前,第七彪、臧(zāng)怒帶着私從和親衛們在途中來回巡視,有形的繩索雖不系,無形的鐐铐還是要的。
因爲盯得緊,首日數十裏路程,隻有十來人試圖逃跑,都被攔了下來,第五倫一一與他們詳談,又聽了好多凄慘的故事。
雖然有心放衆人走,但這個頭還是開不得,否則八百人能一夜盡散,第五倫讓這幾人罰一頓飯了事。
第一夜住在新豐以西的昌陵附近,這其實是一座空陵,沒埋任何人,乃是漢成帝在陳湯慫恿下修的,結果修到一半才發現耗資太大,且地勢低窪難以填平,于是隻好廢棄。
到了次日清晨,守夜的人第五平旦來禀報,說昨天就試圖逃跑的那人,又跑了一次。
這回第五倫就不留情了,讓第七彪當衆狠狠責打此人,但他轉頭又帶着醫藥去看望,親自爲其上藥,将逃亡者感動得不輕:“小人實在愧對司馬,我再也不逃了。”
士卒們看在眼中,經過這一反複,第二天、第三天行軍時,試圖逃跑的人減少到了個位數。
第二夜在渭南虎圈,第三夜則到了長陵蘭池宮。
在這,第四鹹已經帶着早就準備好的幾車糧食等候,第五倫出自家的血,讓士卒們飽食一頓,同時再度承諾,在茂陵駐紮的時候,日子不會比鴻門差,等出發去威戎郡時……
“本司馬就算是賣馬、賣劍,也會确保諸君有一口吃食!”
人心都是肉長的,于是到了第四天,竟奇迹般沒有出現逃亡的人,直叫第七彪啧啧稱奇,覺得是極其罕見的事,足夠讓他吹一年了。
倒是第五平旦等人抓到了十來個割斷了繩索逃亡的人,來自前頭行進的營,甚至有人聽說第五司馬仁善愛兵,特地溜到這來,希望能投靠他。
要投我,等到了威戎郡,各營各駐一縣,天高皇帝遠時再投啊!
第五倫斷然拒絕,讓第七彪将人放了,讓他們自生自滅去。
他們第四夜宿于杜郵,第五夜抵達茂陵。在先行抵達的梁丘賜營中開完會後,第五倫才知道,梁丘校尉麾下,最誇張的一個營,才走了百餘裏,已經有三分之一的人試圖逃跑。
其中一半僥幸成功,跑得沒了影子,另一半則被打得死去活來,甚至還插了十來顆腦袋在矛上威懾其餘人。
梁丘賜倒是覺得第五倫對豬突豨勇們太好了,隐晦地暗示道:“其實人越少,空額便越多,分到手的糧食卻不變,如此剩下的人才能吃得飽,有戰力啊。至于缺額太多,等到了威戎,從當地招募即可,三條腿的驢兒不好找,兩條腿的流民還不多得是!”
“若是伯魚不忍,那些至于逃走的人,盡管放他們跑就是了,說實話,在關中依附豪強、淪爲佃農,也比去邊塞吃沙子強。”
這就是大新的軍隊文化麽,第五倫不置可否,隻管控制好自己那一部分,但回到駐地後,也告訴第七彪等:“眼下才走百餘裏便如此,稍後前往威戎,可是要走兩千裏路,沿途險惡較關中更甚。屆時若有三番五次欲逃的,讓私從假裝追一追,便放他們走罷。”
到那時,體質虛弱實在沒法行軍的,第五倫甚至會故意放他們走,亂世将至,都不容易,能活一個是一個。
戴恭自從數日前開始,就變得極其積極,爲第五倫來回奔走,在他協助下,營地已經搭建得差不多了。他們要在此駐紮十天,從營地向西眺望,能看到茂陵高高的山尖,據說附近還有衛霍兩位将軍的陵,隻是第五倫沒時間去看。
按理說,軍中并無休沐之日,但第五倫卻發現,紮營第二天,旁邊幾個軍司馬就帶着親信溜出營,去茂陵城裏快活,而梁丘賜明明知道,也壓根不管。
于是,在叮囑宣彪等人看好營壘後,第五倫也抽空向梁丘賜告了個假。
梁丘賜問道:“伯魚去茂陵城中作甚?”
“有事。”第五倫含糊地回答,梁丘賜卻立刻面露理解,笑得很暧昧。
梁丘校尉很幹脆地批準了,這位與旁人不同的下屬,終于還是展露出他庸俗平凡的一面,看來也并非油鹽不進。
第五倫出了營,帶着幾人輕騎前往茂陵。既然目的地是馬援、萬脩所在的北地,那麽在臨走前,他得去見一個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