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土就是黃土,關中平原随便拿工具一挖,随處可得。
所謂石炭,卻是些黑乎乎的東西,正是後世的煤。
景丹和第八矯不知第五倫弄這些東西來作甚,第五倫也沒道破,隻挑了幾塊,對第五福道:“你去将石炭錘成粉末。”
第五福滿臉的不情願,但聽第五倫說若是做得好,他今天夕食有老肥肉吃,這才捋起袖子幹活去。
事情還得從入冬時說起,第五倫前世是南方人,每逢冬天,常說自己“受到了魔法傷害”,覺得極冷,蠻羨慕北方有暖氣。
直到來到兩千年前,他才明白,取暖在後世是房間裏的大象,因太過方便以至于現代人都忘了,在沒有集中供暖的時代,北方人該怎麽活。
第五倫不由上了心,開始細細觀察。
這時代的燃料,主要是薪、炭,炭也由木材燒制而成。
在第五裏時,旁邊就有林子和山丘,隻要不濫砍濫伐,還能良性循環,不至于無薪柴可用。
可來到常安後,第五倫發現,人口從帝國四面八方湧進京師,無論是九街八陌、東西二市的手工作坊、商鋪,還是一百六十闾的居民,都數量驚人。就更别說宮女、官奴婢,南北兩軍,以及多達上萬的太學生了。
一日兩餐甚至是三餐,總得燒火做吧,入冬後需要供暖,燃料又得加倍,這三十幾萬人,平日裏都燒什麽?又來自何處?
他自然而然将目光投向常安西南廣袤的上林苑,這巨大的皇家園林東南至宜春、鼎湖、禦宿、昆吾;旁南山,西至長楊、五柞;北繞黃山,濱渭而東,周袤數百裏,森林自是不少。
但上林苑是皇家官府禁脔,設置了予虞(水衡都尉)管理,裏面的林木專供皇宮、官工坊及百官使用。
每天清晨,都有長長的車隊拉着上林柴薪進入城中,最好的送入宮裏,次一等的分給各個官署,剩下的送去鑄币冶鐵等工坊。各署長吏按照秩階不同,能領到三斤到半斤不等的薪炭。
北阙甲第那些四輔三公的官邸廊庑之下,總堆放着大堆的薪柴。像第五倫這種品級較低的士,沒有資格領,隻能和普通百姓一樣,自己花錢買。
“常安城薪貴于桂。”這是第四喜的吐槽,每天都有販柴的車從裏闾外經過,去遲了甚至搶不到,而價錢也一天一變。
“這些薪柴來自何處?”第五倫問他。
第五倫從長陵來常安時觀察過到,渭水兩岸已經看不到成片森林了。
漢朝兩百年安定,關中人口一直在積累。雖然朝廷頒布四時月令,要求不準春夏伐木,且鼓勵種樹,但恢複哪有破壞快。
禁令隻禁百姓,皇家、豪右卻肆無忌憚,修築宮殿、皇陵,加速了消耗。加上關中土地貴至一畝一金,開荒利益太大,人爲制造的火焰總忍不住朝樹林蔓延去。
元成時,泾渭兩岸的森林已盡,以至黃土塬暴露在外,泾水越來越渾。儒士貢禹就痛心疾首地說:“斬伐林木亡存時禁,水旱之災未必不由此也。”
另一個結果就是,常安百姓出城二三十裏,都撿不到柴火了。
“現在的薪柴,多是來自終南山。”第四喜回答道:“每年農閑時,都有農夫成百上千的湧入京尉郡新光縣終南山,将山上樹木砍倒、分類捆紮,然後用畜力大車運入京師。”
王莽六筦之令也包括名山大澤,上山伐木是要收稅的,而終南山距離長安一百多裏,那邊送來的柴薪附加了六筦稅、運輸費、過關稅,自然貴得要死。
第四喜搖頭:“貴也得咬着牙買,總不能天天過寒食節。”
如今幾人再說及此事,第八矯平素埋頭于簡牍,不了解這些,隻愕然道:“難怪我聽人說,前漢時有朱買臣,微末時常艾薪樵,賣以給食,原來砍柴确實能當營生來做。”
景丹卻道:“我倒是知曉,有些人不去遠處終南山,而就近找到了伐木的好去處。”
“何處?”
“前漢諸陵。”
從西到東,依次是茂陵、平陵、延陵、康陵、渭陵、義陵、安陵、長陵和陽陵,猶如一串珍珠擺在常安以北。加上常安東南的霸陵杜陵,西漢十一位皇帝葬于山陵之下,旁邊還有許多太後、皇後和大臣的陪葬墓。
陵區之内廣種樹木,還是上好的松柏,漢朝時管控很嚴,每一座都派人手看護。
如今大漢都亡了,活人尚且沒了衣食着落,何況死人。雖然王莽宣布“其園寝廟在京師者,勿罷,祠薦如故”,但除了較爲特殊的高、元、成、平之陵,其餘都香火漸衰。随着新朝财政困難,守陵官吏也相繼裁撤,于是光顧諸陵的不止是盜墓賊,還有伐木工。
即便有漢朝皇帝頭上的草木支援,常安柴薪依然貴,第四喜道:“有些人家能買得起米,卻買不起薪炭,還好有刍稿啊。”
刍稿就是農作物的稭稈,和漢朝一樣,新朝收租時,還要收一份“刍稿稅”,必須實物上繳,作爲牲口冬天的口糧,或用于亭舍民戶取暖之用。機敏的商賈經常将多餘的幹稭稈大車大車運進長安售賣,而且這些東西不耐燒,春夏秋還好,冬天時仍不夠長安三十餘萬人燒。
于是便有了第五倫在城裏看到的情形:由于燃料難敷需求,每到冬季雨、雪時,城内百姓往往不免凍餒。
“現在才農曆十月中,就已經冷成這樣,再過兩月天降霜雪那還得了?恐怕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的場面就要出現了。”
第五倫如此暗暗嘀咕,但他也知道,自己瞥見了商機,于是問出了一句。
“何不燒石炭?”
……
這可不是“何不食肉糜”,第五倫在長陵時就見過大塊的煤炭被拉在牛車上運輸,一些地方顯然已經進行開采了。
但當第五倫詢問第四喜時,他卻覺得是異想天開:“郎君,第四氏在泾北就有個小石炭礦,露天的礦,開采倒是不難。但采出來後,一般隻用于燒蜃灰、制陶、燒磚燒瓦用,連煉鐵都嫌不好。”
“更别說家居做飯燒火了,又貴又不好點,有人試過,味道難聞!”
第五倫了然,價格高、不方便燒、燃燒産生有害氣體,這是時人不用煤的理由,但最大的原因,還是觀念沒轉過來吧。
若能解決前兩個弊端,減輕第三個,在無柴炭可用的情況下,煤未嘗不是一個好的選擇。
于是他令第五福去城内制陶工坊,買了燒窯用剩的煤來。
眼下第五福在院子一角的菜圃旁,舉着個木杵鼓搗了一會,已将煤塊都搗成煤末。
第五倫前世小時候,老家還在燒小煤爐,有時候不舍得買,還會自制。他也捋起袖子下手,和第五福将煤末和黃土混在一起,倒點水攪合均勻。
整個工序裏,唯一可以被視爲有點技術含量的環節,就是煤末與黃土比例。這也不是什麽難題,第五倫按照不同比例配了三堆,在院内能被陽光照射的平整地面攤平抹光,再用木碗當模具,一碗一個煤餅,又搓了些小煤球。
剛開始,第五倫是想做成蜂窩煤的,但仔細一想,何必呢?
這玩意根本沒有技術含量,黃土到處是,煤炭也來源廣,别人一看就學,一學就會。常安不管哪行都競争劇烈,若能賣得好,今年你賺了錢,明年恐怕就有無數競争者。
做生意要學一些遊戲商啊,把産品一次做到位了,明年的DLC還賣不賣了?先做粗糙些,每年改進一點,比同行優秀就行,多掙幾次錢不香麽?
而最終的目标,是要将蜂窩煤和小煤爐一起賣。
于是第五倫停了手,隻滿足于簡單的小煤餅、球。
接下來交給陽光和風即可,回過頭,第四喜蹲在廚房門口滿臉不解地看着這一幕:“石炭加水和土,還能用?”
他隻覺得第五倫是兒戲——就跟小時候撒尿和沙子一樣。
而到了傍晚,景丹回來時,看到院子裏一堆黑不溜秋的煤球,也頗爲詫異。
次日又是個大晴天,煤球裏的水分一點點減少,被第五福撿到廚房裏碼好,第五倫打發第四喜出門去後,便準備試燒了。
第五倫帶來了四萬多錢,加上景丹湊的份,還有王隆這個土豪贊助,庖廚裏是天天能見到肉的。
房梁上懸挂魚肉和肘,被煙火熏得黑乎乎的磚砌竈台與後世農村的區别不大。隻是上面支着的是不是鐵鍋,而是甗(yan)、甑(zeng),镬(huo)等名字奇奇怪怪的炊具,理解成煮鍋、蒸鍋、大鍋就行。
第五倫挑出不同比例制成的煤餅,塞進竈下,敲打燧石,試着點着稭稈——點火,這也是他穿越後學到的新技能,已經越來越熟練了。
和第五倫預想的一樣,黃土少了,煤球酥脆,根本無法使用;黃土多了,又影響燃燒質量。
隻有不多不少的那一份,卻在竈裏燃燒得十分順利,第五福和聞訊趕來看熱鬧的景丹也瞪大了眼睛,發現這摻了土和了水的石炭球,居然燃燒與薪無異,其火候較薪爲優。
而味道和煙好像也比直接燒小了些。
“成了。”
第五倫露出了笑,他根據常安的煤價,與薪炭相比較,算過一筆賬。和了黃土後,煤球的價錢就算比同重量的木炭還低,也仍有賺頭。若能讓城裏的中人之家購買,倒是一條不錯的财路。
第五倫走出庖廚,擡起頭,便能看到常安城中萬家燒薪燃炭做飯升起的冉冉青煙。
不管哪個時代,燃料都是剛需,誰家也缺不了。更妙的是,新朝爲了杜絕盜鑄錢币,禁止攜銅炭的禁令,幾年前就迫于壓力廢除了。
第五倫現在隻差一樣東西了。
“差個礦。”
第五氏沒有礦,但第四氏作爲長陵的工商業主,在泾水以北,卻有一座露天小煤礦,以此作爲燒石灰的燃料。上次第四鹹還抱怨來着,說石灰越來越不好賣,他都不想再幹了。
“兩條路。”
“将煤礦轉手給我家經營……”
“或是合作。”
第五倫讓第五福将剩下的煤球全部收起放到馬車上,将院子清理幹淨,好似一切都沒發生一般。
倒是傍晚第四喜回來時,看到院子裏的煤球一個不剩全不見了,頓時樂了。
“郎君,我沒說錯吧,和了水和土的石炭,燒不起來,都扔了麽?”
景丹笑而不言,第五福則被告誡,也默然無對,第五倫則說道:“後日輪到休沐,我要回長陵一趟。”
……
新朝的官吏休假制度和漢一樣,五日一休沐。明天就是十月份第二個休沐日,來自各郡國的預備郎官們臉上都洋溢着快活的氣息。
畢竟接連幾天的洗腦……不,是開會上課講新政之德,他們也頂不住啊。再木讷的人,對王莽和新朝的歌功頌德聽多了,也是會膩味的。
更何況是第五倫這心懷不軌的緩則?
連景丹也憧憬着今天趕緊完事,好回家與妻兒相聚,回過頭與第五倫說起玩笑來。
“伯魚聽說過前漢成帝時,張扶主動放棄休沐,在官署辦公的事麽?”
哦?大漢也有自覺自願踐行996的打工人?
第五倫搖頭,卻聽景丹笑道:“張扶是左馮翊賊曹掾,與吾等同郡,有一次休沐,他仍然不走,堅持坐曹治事。”
“其長官左馮翊薛宣便勸導他,說日至時官吏依照規定休假,由來已久,官署中雖有公職事,但家中也盼望私人間的恩愛情意。建議張扶遵從衆人習慣,回家陪伴妻女,設酒肴,請鄰裏,一起歡笑相樂,這才合乎時宜。”
“然後呢?”第五倫追問,張扶有沒有義正言辭反駁領導?
景丹道:“薛宣的話讓張扶慚愧,官屬皆善薛宣之言。”
第五倫露出了笑:“吾亦善之。”俺也一樣!
旁邊的王隆難得插了句嘴:“吾等算趕上好時候了,前漢昭宣時,郎官休沐可不容易。”
“當時郎官休沐的時間順序,均由出錢賄賂上司多寡決定,有的郎官一年多都不得休沐。”
“還是漢宣帝時的平通侯、中郎将楊恽對此進行整治,讓郎官疾病休谒洗沐都按法令行事,直至今日。”
第五倫颔首,真得感謝那個叫楊恽的人啊,不過聽說他下場不太好。
除了他們列尉三人組外,其餘郡國的孝廉郎官們也難掩喜色,第五倫就聽到旁邊幾個人在議論明天休沐去哪玩耍。
“當然是章台街!”
一個年輕的郎官興奮地仰着頭,冠都快掉了。第五倫這些時日跟老揚雄學方言,算是粗通門道,聽出這幾個郎官的口音,乃是屬于趙魏自河以北這一系。隻不知是哪個郡,邯鄲還是巨鹿。
至于章台街,乃是常安城裏出了名的紅燈區,這是憋久了吧。第五倫低頭看了看自己十八歲的身體,慚愧,他也有點久了。
就在衆人聲音有些喧嚣時,卻聽到一聲怒喝。
“諸君肅靜!”
負責管理外郎的左中郎将、起武侯孫伋步入郎署,今天的他一改平日露個面就走的做派,正色道。
“諸郎下拜!國将、美新公到!”
……
PS:最早的煤餅發現于東漢的冶鐵遺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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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