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村的秋夜蕭瑟中略帶浪漫之色,光丫丫的桃李沉浸在淡薄的白霧之中,月光不是很亮,在缥缈的夜空之中瑟瑟發抖。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
一處六出架子的紅磚屋前一陣鞭炮聲響起。房屋前搭着棚子,棚子的四周挂滿了一年四季都是深綠色的柏枝。棚子的入口貼着用白紙,上面寫着: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
房子是彩雲大隊張家山生産隊社員張樹本家的,但是張樹本可沒在這房子住上幾天。他住的地方在這座房子後面的一座躬着腰才能夠走進去的土磚屋。這房子裏住着他的三個兒子。三個兒子一人分了兩間,剛好沒張樹本的地方,隻得住在老屋子裏。
嗚裏嗚啦嗚裏,嗚嗚裏嗚裏嗚裏嗚裏嗚~
緊接着,又響起了一陣唢呐聲與鼓聲。
唢呐聲裏聽不到太多的悲哀之聲,反而能夠聽得見歡快。
彩雲村的小孩将唢呐聲直接翻譯了出來:嗚裏嗚啦嗚裏嗚,擡起樹本進墳墓。
農村裏将葬禮搞得很隆重,看起來不太像哀悼儀式,更像歡送大會。孝順的、忤逆的都喜歡在葬禮上大做文章,以顯示孝順。
張樹本是三天前死的,在這裏已經進行了三天的儀式,今天是最後一晚,一些法事必須在今天晚上做完。
其中最爲重要的,就是上祭。
上祭搞得頗爲隆重,請的是彩雲大隊道行最高的風水先生師張敬先。
按說破四舊的時候,像張敬先這一類人是應該劃到牛鬼蛇神裏面的。但是彩雲村是個比較偏僻的地方,這裏的民風狂野,消息也不靈便。外面的運動已經整得熱乎,這裏卻是風平浪靜。同樣,前些年死了人流行開追悼會,取代了傳統葬禮葬禮,但是在這裏,卻從來都是傳統葬禮。現在那場運動已經進行了幾年,彩雲大隊卻一點變化都沒有
張敬先是個大能人,在彩雲村已經到了讓村裏的小孩聽到名字連哭都不敢哭的境界。
如果哪家的小孩子晚上哭,隻要對他說,“張敬先來了。”小孩子立即能夠止住哭聲。
張敬先念的祭文像唱戲一樣,拖着長聲。老人們最喜歡聽到念祭文。據說能夠聽得潸然淚下。不過張敬先由于太過投入,做完一祭之後,得休息一下。第一祭當然是給孝子做的。
張樹本的大兒子張大能自然是第一祭。張大能連續跪了三天,這個時候已經是膝蓋酸痛,全身綿軟無力。
張敬先唱得很有感情,将張樹本的生平瑣事唱出來不少,同一個村子裏的人,自然對張樹本年輕時候的不易以及老妻死後的艱難知道得很清楚,唱得很非常感人,四周的婦孺哭得稀裏嘩啦,她們似乎第一天知道知道身邊竟然有這麽好的老好人一般。張大能也跪在地上也不停的聳動着肩膀。白色麻布罩住了他的臉,誰也看不到,張大能是不是真的在哭。
張敬先唱完了一段,然後唱道,“升,平身。放炮,奏大樂。”
外面喪铳連響了三響。屋子裏的每一個人都被震了一震。
張敬先小聲說道,“大能先到一邊,先休息一下,再進行第二祭。”
不管是誰的祭,孝子都必須跪在一邊的。隻有在上祭的中間才有一會的停頓。
這個時候,一個童聲突然響起。一個年約四五歲的小男孩往一張桌子上一站,便吟唱了起來。
“跪。公元一九七六年,張樹本老大人餓死老屋中,嗚呼哀哉。兒子有三個,一個都沒用。老妻早病逝,當爹又當媽,拉扯兒長大,含辛又茹苦,誰知如養豬。養豬能買肉,養子卻傷心......”
“狗日的張雲陽,你他娘的不要仗着當了生産隊長,就可以欺壓老百姓。”跪在地上的張大能怒氣沖沖的吼了一句。
那娃不叫張雲陽,叫張雲陽的是他老子,他叫張山海。張山海留着一個茶罐蓋平頭,眼睛大大的,長得幾分俊模樣。跟他老子張雲陽簡直就是一個模子裏印出來的一樣,當然他小了幾号。
張雲陽卻沒有馬上罵自家兒子,“我什麽時候敢欺壓你家?你家三弟兄,了不起得很。不過雖然我張雲陽隻有一兄弟,卻也不怕你家。”
“你教唆你鬼崽子唱這個是麽子意思?”張大能氣勢被張雲陽一緩,氣勢上比之前弱了幾分。
“你他娘的又不是不知道,我讀過幾年書,那玩意,我能搞得出來麽?再說了,他可是說你家半句假話?你若是怕别人說,早到哪裏去了?”張雲陽不屑地說道。張雲陽一米七五,孔武有力,尋常的農村漢子,兩三個人近了不他的身,張大能三兄弟一起上,也未必能夠占得多大的便宜。
張大能的另外兩個兄弟本來也要站出來說話,但是被張雲陽這麽一堵,忙又退了回去。
“山海,接着唱,不要怕他!今天晚上,這裏可是我做主。”說話的是張樹本兄弟張樹根,葬禮的家務長,全權管事的人。
“對,對,對,山海,接着唱哩!等祭上完了,少不得還要給你打個紅包哩!”生産隊的人也起哄說道。
要是光看今天晚上的排場,根本看出來張樹本家的幾個兒子平時到底怎麽樣。實際上張家山生産隊的鄉親們都知道,張樹本家的幾個兒子都是混球,平時沒有一個兒子管張樹本的死活。
張樹本的死因很簡單,那天村子裏有人去張樹本低矮的房子時,發現張樹本早已經斷氣,竈台上一點熱灰都沒有,生産隊的鄉親爲了節省五分錢一盒的火柴,總是會在竈膛裏留一些熱灰,鍋子裏放着一把米,看來張樹本到最後連做飯的力氣都已經沒有了。生産隊的人都認爲張樹本是餓死的。
鄰居家的人都知道,張樹本已經病了幾天了。但是張樹本的幾個兒子連看都沒有進去看過。
張山海怯生生地看了張雲陽一眼,他有些畏懼他老子。這個時候的教育方式非常的簡單,教育之前,先用棍棒收拾長了記性,再進行教育。一邊打屁股還得一邊說,“這次記住了沒有?”被打的小屁孩還得應一聲,“記住了,以後再也不敢了。”張山海的衣櫃上面就放了一個二指寬的竹條,上面留下了張山海濃郁的氣息。
張雲陽看了張山海一眼,悶哼了一聲,卻并沒有阻止。
張山海不知道自家老子這一哼聲是啥子意思,不知道到底是讓自己唱呢,還是說回去的時候再找自己算賬。
這個時候,一旁的張敬先發話了,“瓜娃子,唱得不錯,接着唱嘛。那紅包指定有你的份,還有等一下吃晚飯的時候,你也可以坐個位置。”
這個時候,給陰師打個紅包其實也沒多少錢,裏面放各十塊錢就是很了不得的事情,一般都是兩三塊錢。不過那個時候的錢可是值錢得很。張樹本修這一棟大房子,用了不過是百來塊錢。喊村裏人幫忙做事,根本不需要工錢,管飯就成。
張敬先說的兩個條件很讓張山海意動,有錢拿,還有肉吃。在這個年代應該是非常難得的事情。
張山海點了點頭,又唱了起來。讓張敬先也很是稀奇。因爲就算是張敬先也得預先把祭文寫好了,然後對着祭文念。但是張山海卻是直接在那裏唱,似乎他早已打好了草稿一般。這張山海不到五歲的年紀,能夠做到這一點,确實很不容易。如果真是他自己搞出來的,說他是天才也不爲過。
張山海又用他那稚嫩的童音念道,“生子有三個,家門最不幸,忤逆兼不孝,秋露與冬雪,不管也不顧。可憐老大人,拉扯孩子大,修了亮堂屋,卻娶虎狼媳。勞碌到終老,餓死土磚屋。”
前一段卻是給張樹本的祭文。張樹本的三個兒子雖然不滿被一個嘴上無毛的小兒作弄,但是這個時候也擔心引起衆怒。
張山海念得沒有張敬先那麽哀婉,但卻比張敬先念的更通俗易懂,最關鍵的是,将這三兄弟的惡給唱得淋漓盡緻。
“嘿嘿,雲陽家的崽真是個人精,小小年紀竟然能夠搞出這麽多名堂來。”圍在四周看熱鬧的鄉親中有人說道。
“老八,你腦子進水了,也隻有人才相信這小子能夠搞得出這麽多名堂來。給定是雲陽背後唆使的。”又有人說道。
“雲陽唆使的。麻子,你個軟蛋是因爲上一次雲陽扣了你的工分,你才放他的臭吧!雲陽要是有這本事,早就是大隊幹部了,還用得着窩在生産隊裏?他要是上了學,肚子裏多點墨水,就是當公社幹部,我都不吃驚。”旁邊立即有人站出來說道。這個人叫張直展,跟張雲陽是鐵哥們。聽到有說張雲陽壞話的,自然有些不樂意了。
這邊争得熱鬧,那邊,張山海上祭也到了高潮。
“孝子靈前跪拜。跪!”張山海大聲唱道。
張大能三兄弟一直以爲張敬先讓這小屁孩胡鬧,也沒有理會。
張敬先也不做聲,看張山海怎麽應對。
但是家務長張樹根來火了,“怎麽的?你老子死了,叫你們跪一下也那麽多委屈?山海剛才唱的可有半句不對?要是放在以前,你們是要被送到祠堂裏去的。現在是新社會,不講究這一套,但是你們要是這個時候,還不知悔改,我明天就告到大隊公社去,把你們三兄弟送去勞動改造去。社會主義講的尊老愛幼,像你們這樣的子女,就是應該送過去改造。”
這個時代可不需要啥子證據,隻要生産隊裏的人一緻舉手同意,就能将一個社員送到勞改場。張大能三兄弟當然怕,隻得心不甘,情不願的緩慢地跪了下去。
張大能心裏則罵道,“龜兒子,等我老子上了山,看老子整不死你個龜兒子!”
“孝子靈前跪拜!跪!”張山海見張大能三兄弟跪在張樹本的棺材前,越發來了勁頭。(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