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骞錦揉着眉心嘀咕,桌子上是一大疊人事資料。來自各個家族的自用紙張質地不一,記錄者的書法水平也參差不齊,導緻有的墨淡看不清,有的就是一團團墨迹,得拿出判讀衛星圖的勁頭才能看得分明。
彙聚了各家紙匠的造紙坊已經開工,除了紫花票紅花票之外,還會制造公文用紙。加上已經出産的筆墨作坊,這個問題很快就能解決。
相骞錦真正頭痛的是管理者人選。
白天他在政務廳忙乎了一整天,就是由老罐頭陪着“面試”政務廳的各級官員。
必須會讀書寫字,還得有管理經驗。即便不挑剔年齡,最終入選的大部分都是各個家族的上層白角,黑角很少,斑角幾乎見不到。
相骞錦已經刻意把家主宿老家老這些人排除了,這類人要麽去了作坊要麽自己開商鋪,但是不妨礙他們的兒女親戚走這條路。這些人靠着家族供養,不僅能讀會寫,見識和眼界也遠超窮苦人。不止是新開張的政務廳,連戒律院估計都得塞滿上層子弟。
這讓相骞錦異常警惕。
有男女分舍教會公庫的法則在,他們不可能再像家族時代那樣繼續壓迫黑角斑角,但任由這些人掌握行政和司法權,漸漸形成官僚階層,他搞的社會試驗必然會生出各種妖魔鬼怪。官僚這玩意啊,隻要人類進入有組織的文明時代,就是形影不離的虛空魔神。
作爲前世的社區工作者,既然是作社會試驗,對此抱有警惕并且試圖做點改變幾乎就是他的本能。
“感覺你特别在意消除他們之間的身份差異呢。”
助理對他這種心态很不理解,“哪怕是在赤聯,因爲管理者個人利益愛好和傾向的不同,也會出現各種管理問題。人類社會運轉必然會有磨損,控制在合理的範圍内就行啊。”
相骞錦差點又要說“難怪赤聯會完蛋”這話。
他帶着飽滿的情緒說:“别看我折騰出了這麽多事,其實我關心的就隻有三件事,公平、公平,還是踏馬的公平。”
助理安靜了會,回應的意念滿含敬佩:“行星人類之間的公平,銀河人類與行星人類之間的公平,還有銀河人類之間的公平。這句話說得真妙,統擴了所有問題,赤聯的問題可能就出在隻關心最後一個公平上。”
我隻是鹦鹉學舌裝一把,你還解讀出了這麽深刻的内涵呢。
空話對現實毫無助益,相骞錦迫切需要對候選者有更多了解,也迫切需要從黑角斑角裏挖出更多适任之人。
這才五萬多人啊……
相骞錦無限感慨,比他前世社區的人口還少,他卻是兩眼一抹黑。
看來得下基層親自調研,一個個聊了。
實在不行先從軍團裏抽調已經證明了忠誠可靠的官兵充任,前世的先輩們也是這麽解決幹部問題的。不過他這裏又沒有什麽主義,喊聲爲人民服務,人們隻會問人民是黑夜女神的名字,或者教主大人你的真名嗎。這樣的思想覺悟,又怎麽能跟前世的先輩們比。讓軍團官兵去管政務,不搞得一團糟已經是女神保佑了。
公開考試倒是個選項,可最終考出來的結果恐怕比現在親自挑選還要糟糕。如果是刻意添加有利于黑角斑角的考試科目,又把平衡不同角色的意圖暴露得太明顯了。
更麻煩的是,哪怕是籌劃和組織考試的可靠人手,現在都湊不出來。至于後面的閱卷評分,總不成他自己上吧。
“大人……”
想得太入神,巴婵進來他都沒注意。
“還要去雪山嗎?”
巴婵頗爲期待的問:“我好去準備白隼。”
相骞錦搖頭,本來等搞定了政務廳各級官員的人選問題就去雪山,現在得耽擱一陣子了。
老罐頭和雷驚天這對老頭是能幫忙把關,甚至選出了好幾個黑角斑角。他還找賀天雄石晃鐵勇等人推薦各自家族裏的熟人,沒想到這些家夥爲了避嫌全都堅決表示唯教主聖裁。
按理說政務廳下級官員的人選就該由老罐頭自己選拔,可相骞錦擔心老頭未必能把握得準。到時候出了事,他又不好讓老頭負責,沒了老罐頭誰還幫他掌總啊,所以隻好自己背鍋。
看了看窗外,看似白夜其實閃爍着炫紫雷光,其實是紫夜,相骞錦搖頭。
這事今天得整出個頭緒,明天還要去雷泉城和花泉城,分别接觸寒山和霧山的人,了解對方的大概情況。
耽誤太多時間,事情可就做不完了。
“噢……”
巴婵沒有流露出一絲失望,看看桌子上的東西,也明白了相骞錦在忙什麽。
她沒有說我來幫忙之類的話,而是去把屋子裏的油燈挑得更亮,然後在旁邊磨起了墨。
“要是有個可靠的情報機構就好了……”
兩件事湊在一起,全都是跟情報信息有關的事情,相骞錦暗暗感慨。
可惜,千泉大山沒有這樣的人才。
“你說你多沒用啊。”
微微惱火,相骞錦怪起了助理:“你要是能有一看人就能得出屬性面闆的系統,我就不至于這麽累了。”
助理較起了真:“你真要這個也不是不行,給你身上增殖些帶朊基分析功能的觸須,見到誰就刺進對方體内。我再把包括了維弦特性的各類信息整合好展示給你,不就可以辦到了嗎?”
“謝謝了,不必如此。”相骞錦懶得跟它解釋是要政治xx統率xx這種面闆。
還是先看一遍資料,跟白天面試時的印象對照起來,先選幾個算幾個吧。
相骞錦繼續研讀資料,巴婵忽然嗯了聲,她的絨蟬也抖起了頭上的錦羽。
“噓……”
她比出個噤聲手勢,眼簾微閉,睫毛急速眨動,節奏竟然跟絨蟬抖動錦羽同步。
相骞錦這時候才有微微感覺,似乎屋子裏有什麽小石子振蕩出微微漣漪,在角上産生了隐約不适,但他确定不了小石子的位置。
巴婵卻嘿的一聲忽然出手,在她手掌對準的門角裏,若幹小黑點驟然飄升而起。這些小黑點像溺水般拼命掙紮,卻始終逃不出籃球大小的空間。空間随着巴婵收手,緩緩牽引到書桌前。
“哇,你都會這樣的招數了。”
相骞錦都顧不上關心怪異的小黑點,他被巴婵這本事驚住了。
“我發現可以通過練習把改變引力的範圍縮小……”
巴婵臉頰略略泛紅,那是被相骞錦贊得不好意思了:“然後發現縮小後可以禁锢一些東西,隻是沒那麽牢靠,稍稍用勁就能掙脫,這是……螞蟻吧?”
空間裏的小黑點果然是螞蟻,但不是一般的螞蟻。
個頭大很多,黑黢黢的似乎抹了層亞光漆。觸須特别長還跟絨鳳一樣有三根,四下抖動着頗像雷達天線。
奇異的是有不少螞蟻的觸須相互纏繞,連成了幾串。相骞錦忽然覺得,它們被巴婵抓起來之前應該是連成一串的。
“這是什麽妖獸吧?”
巴婵很敏銳:“是在竊聽……監視大人?”
相骞錦找來個大玻璃罐子,把螞蟻灌進去扭緊蓋子。裏面還有些糖果,應該能養一陣子。
放下罐子,相骞錦比劃了個出去的手勢。
兩人輕手輕腳出門,直奔寨子外面的鳥舍,騎上白隼升空。
“人好多……不過認識的人可以排除,我試着找找看。”
在半空巴婵發動了她的另一項能力,那就是通過絨蟬與白隼連接,以白隼哨兵的完全形态,獲得白隼的鷹眼能力,可以偵測到零碎的維弦特性波動。
這就意味着在鷹眼的範圍内,誰在使用能力都是可以看到的。當然助理說過,這種能力對銀河人類是無效的,銀河人類的能力來自腦井,對白隼而言是超維存在無法感知。
“有點痕迹……在那裏……”
巴婵伸手指住某處懸崖壁面,忽然喘起了大氣,然後癱在相骞錦懷裏。頓時絨蟬嘎嘎驚叫,白隼也翅膀一偏急着要降落。
她耗光力量了。
相骞錦吓了一跳,正要招呼趴在腦袋上的絨大接管白隼,巴婵擡起另一隻手把小火椒塞進了嘴裏。
“呼啊……嘶……”
被大家私底下稱呼爲“黑夜聖女”的大小姐,一下子滿血複活。
不過看她嘶嘶抽氣眼裏淚汪汪的,臉頰也辣得通紅,就知道支撐不了多久。
“我看到人了,你先回去。”
他很嚴肅的下令,然後縱身跳了下去。
現在他是白角,運用巴婵的力量很輕松,還有常駐的星辰之軀,對付區區鼠輩不在話下。
等他懸在崖壁附近時,卻隻看到一抹黑影掠進下方工地,再也找不到了。
“忍者?”
他大緻看到了對方的樣子,黢黑頭套和短衣并不特别,腳下的分趾鞋卻是标志。
千泉大山裏有旗本宿老家老這些玩意,卻沒有忍者,當時還奇怪來着。
相骞錦原本不想追到底,隻要搞清楚那種螞蟻的本事,就有把握遮斷甚至反擊對方的監視。
現在他有了興趣。
喧嚣的工地裏,黑影在各處陰影之間挪移,朝着兩條環路之外的密林掠去。
以狐小荷的本事,兩三裏的距離花不了多少功夫。
可她折騰了許久才跨過第一條環路,掠入大堆圓木的陰影,然後再也邁不動步子。
“好痛……”
她抱着自己的腳闆,眼淚花直冒。
這裏是什麽鬼地方啊,爲什麽會有這麽奇怪的路!?
混進來的時候慢慢走還不覺得,跑起來才發現這是比河灘還要細的碎石路。她那軟軟的鞋底薄得像布,每跑一步就像踩在棘牛背上。皮肉雖然沒有破,骨頭卻被頂得似乎全骨折了。
再痛也得逃,她努力鼓勵自己。
那個白角女人竟然能發現諜蟻,還能騎着鳥在高高的天上找到自己,這已經遠遠超越了她的常識。
沒想到那個神使更吓人,竟然還能飛,這根本不是神使而是神明了吧?
主人的交代沒錯,把千泉大山統合起來的神使,應該是個僞神。
僞神并不是假的神明,而是不被三賢神或者三夜女神承認的神明。這個僞神頂着黑夜女神的名頭,肯定是要幹滅絕所有凡人的壞事。
狐小荷并不關心所有凡人,她隻關心霧山。霧山不是她的真正家鄉,但她是在霧山長大的。作爲霧山裏的霧忍,即便不爲保衛主人竭盡所能,也必須對得起自己霧忍的出身。
但是腳還是太痛啊……
狐小荷暗罵,這個僞神果然狡猾,爲了防備她這樣的忍者,故意把路修得不方便她們行動。
哪個地方會用這麽厚這麽細的碎石鋪路?
大家都是修土路或者石闆路,石闆路還隻是在城寨裏才修。沒誰這麽奢侈,耗費這麽人工在城寨外面修這麽長的碎石路。
她咬牙掏出藥膏,脫了鞋襪敷上。
這是她出山服侍主家的時候,師傅給她的藥膏,專治跌打骨傷。就指頭大一點,說天底下沒有比這更好的藥膏,不到萬不得已不能用。
現在應該是萬不得已的情況了。
落在僞神手裏的下場,會慘到無法想象。
似乎四分五裂的腳掌漸漸發熱發脹,感覺好了很多。
狐小荷萬般感謝自己的師傅,起身繼續跑路。
僞神應該沒有追上來,但不能放松警惕。
這裏是片大工地,到處都是建築材料。雖然人也多,但借着天上紫夜地上陰影的掩護,應該很難被人發現。
走着走着,她忽然聞到了什麽味道。
那是從一座敞亮并且堅固的大屋子裏飄出來的,那屋子比主家的會堂還要大,裏面飄出股股白氣,順帶着送來了奇異的氣味。
這氣味就像無形的活蛇,順着她鼻子鑽進嘴裏肚子裏,瘋狂刮着她的舌底和腸胃。
很陌生但又含着久遠記憶的感覺如狂潮般沖擊着她的腦子,讓她一時呆住。
好一會後,她發現胸口滴滴答答落着有點黏稠的液體,才意識到自己正在流口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