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千泉大山來說這種天氣利于剛下種的麥田抽苗,但風雨太過又會灌田甚至毀田,是段令人異常焦心的日子。
賀廣宗的焦心卻不在田地,而是他的兒子賀天雄。
伍家山寨幾乎已經恢複舊觀,因爲處于千泉大山的山陰正中,通往各家的路程差不多遠,成了賀家預定的“賀家山城”。
山城中心本是族祠會堂的廳堂裏,賀廣宗捏着一封書信來回踱步,從紫夜末梢踱到了晝光亮起。
“來人——!”
光亮罩住全身時,他終于叫出了聲。
“來人……”
先是果決冷厲,再叫時不僅虛弱無力,連腰背都佝偻下去。
侍從進來,他低聲道:“給我紙筆,待我寫好書信,你帶幾個得力的人去……”
話沒說完外面響起雜亂腳步聲,竟是大群人急行而來。
“三叔……”
賀廣宗出門,先看到了白發宿老,再看後面兩人,身體驟然僵硬。
他向老者投去目光,先是質詢再是憤怒,老者卻毫無回應。
賀廣宗卻不敢先跟老者說話,而是努力撐起笑臉迎上那兩人。
他點頭哈腰的道:“主祭大人、都尉大人,前日說還在路上,怎麽今早就到了,小人還沒準備好酒席招待。”
被喚作主祭的賢神教之人哼了聲沒說話,自顧自找着椅子坐下。
中年軍将正是益州都尉,粗聲吆喝:“招待個鳥!你就是賀家的家主?本将領刺史之命,統領州軍三千而來,爲的是那高泉山伍家阖家老小的人頭!你與千泉大山各家都被征發了!三日之内點齊三千丁壯随軍,再備齊一月糧草,若有疏失怠慢以通匪論處一并剿滅!”
賀廣宗瞠目結舌,直到宿老咳嗽才回過了神,賠上笑臉道:“都尉大人何必如此操切,區區高泉山伍家退到了後山老寨,隻剩幾百老弱婦孺,本就沒了活路,又何苦讓都尉大人還有州軍兄弟爬山涉水辛勞一番?小人已奉紫夜大人之命,組織各家聯軍收拾殘局,不日就會将伍家人頭拿到,不會少了一顆。”
都尉還沒說話,主祭嗤笑道:“賀家主,我與常都尉急趕而來,就是得了紫夜大人的消息。你的聯軍不堪一擊,已被伍家擊滅。要我們坐等你得手,怕是等上一輩子都沒結果。”
“隻是小挫……小挫而已……”
賀廣宗額頭冒汗,卻還咬牙堅持:“千泉大山林木兇惡,妖獸橫行,州軍雖然強悍,但水土不服地形不熟,怕會有所折損,還是容小人代勞的好。二位大人就再給小人半個月……呃,十天!”
“刺史給了本将半個月時間……”
常都尉冷笑:“你這是要本都尉把自己的頭交托到你的嘴上?”
摘下紅纓貫槍尖的頭盔,露出金光燦燦的角,常都尉的語氣異常冷厲:“莫要廢話,也莫要打你的小算盤!籌備人手與糧草的時間可以再寬限你一日,四日後你若是誤事,本将就把你賀家也當做戰功收了!”
說完他抱着頭盔噔噔而去。
賀廣宗趕緊看向還穩穩端坐的賢神教益州分舵主祭。
主祭語氣倒是和緩,意思卻無二緻。
“你還得感謝紫夜大人,給常刺史的信裏提了你一句,說你雖不堪大用但還算老實,伍家神祠的事情非你之過。這已是給了你将功補過的機會,你還不全心全力配合,那就是一塊頑石了。”
賀廣宗還要分辯,宿老拉住他腆着臉笑道:“廣宗隻是想出更多力,有些急切了。主祭大人放心,賀家定會全力以赴将功補過。”
主祭點點頭,又歎起了氣:“也不怪你們沒長眼,此番異變是大主祭有所察覺,遣紫夜大人來查看。紫夜大人确定伍家是意料之外的亂世之源,這才要常刺史調動州軍,加上我這益州分舵全力剿滅,所以容不得半分疏忽。”
賀廣宗愣住:“意料之外的亂世之源?”
“沒錯,現在還隻是伍家。”
主祭眯起了眼睛,話語雖輕卻如巨石壓頂,讓賀廣宗連同宿老的身軀更加佝偻。
“若是不及時清理,連帶你們賀家,整個千泉大山都要算作禍患。”
頓了頓,又淡淡笑道:“當然,隻要你們盡心盡力,這也是個機會。”
到此覺得話已說夠,主祭擡手道:“你們先下去吧,招幾個姿容姣好的處子來陪本座清修。常都尉那邊也送些酒肉和女子,記得要知人事懂技巧的女子,必須是白角。”
“謝主祭大人提點!”賀廣宗連聲應道。
出了廳堂招來随從,交代好款待之事,賀廣宗目光如刀的看住宿老。
他恨聲道:“是你把之前一戰的底細交代出去的?三叔,天雄還在伍家手裏!”
宿老面無表情:“莫非你真要照伍家的話辦,用那些人的家眷換天雄?廣宗啊,莫忘了我的大兒,天雄的四叔,已經爲賀家捐軀了。”
“可是天雄……”賀廣宗的眼睛都紅了,“就讓他這麽沒了?我這番操勞,又是爲了什麽?”
宿老微微搖頭:“當然是爲了賀家,你沒了天雄,還有天英天龍,還有好幾個兒子。我也還有好幾個兒子和孫子,他們在賀家就在。”
“之前你也說過,賀家是在生死關頭,這一腳跨出去海闊天空,沒跨出去,就跟伍家一樣沒了。那時其實還不是最緊切的時候,現在才是,你莫要被婦人之仁絆住了腳。”
賀廣宗眼裏的血光漸漸散去,呼吸卻漸漸急促。
等他呼吸變得平緩時,目光也變得堅定。
“我明白了,三叔,是我動搖了。”
他點頭說:“哪怕砸鍋賣床,哪怕賠了千泉山各家幾萬人性命,這一步也要跨出去!”
………………
“就是這一步!”
後山老寨,雪山之下。
伍三德坐在野龍鳥背上,手持三米多長的木杆,頭上趴着隻絨鳳。
他心中大呼:“沖啊!沖出去啊!”
頭上的角微微刺痛,絨鳳正将他的意念轉送給野龍鳥,野龍鳥唧唧叫着,腦袋左顧右盼的毫無反應。
這家夥其實是不服自己,故意不理會吧。
伍三德有些生氣,更多是生自己的氣。
神使大人竟然是黑夜女神的神使,弄出了個神選系統找人測試。除開四丫,自己被選作了第二個測試者。
不得不說這神選系統的确玄奇,被稱爲“絨鳳”的胖鳥用觸須連接自己和野龍鳥的角,人和妖獸竟然就可以意念相通。
不止如此,絨鳳還給他腦子裏灌了個奇異的圓盤。别人看不見,隻有自己能看到。圓盤分作八格,最上面那格是三點微弱白光,其他七格裏,有一格綠光,還有兩格亮着微弱白光。
神使說最上面那格代表自己、絨鳳和野龍鳥三個魂魄,綠光是野龍鳥的能力,而那兩個微光,則是自己将要覺醒但還沒覺醒的能力。
隻有三個魂魄融爲一體,變作白光甚至綠光,自己才算是被認可爲“神選”,然後就能更快的覺醒能力。
神使大人的話當然不會錯。
他可以坐在野龍鳥身上已經是奇迹了,要知道這種個頭巨大長相恐怖的妖獸在千泉大山裏是根本無法接近的存在。他一度以爲隻有神使才能把野龍鳥當做坐騎,沒想到隻是靠着頭上這隻“絨三”的胖鳥,他這樣的普通人竟然也能騎上野龍鳥。
所以神使大人的話不會錯。
他能通過這個神選系統覺醒,成爲神使大人希望見到的龍鳥騎兵。
問題是三點白光始終沒辦法融合,他也不知道該怎麽融合,隻能通過絨鳳向野龍鳥傳去一波波意念。
他在心裏吼得腦子幾乎都要炸開了。
“動啊!向阿三!”
伍三德暗暗叫着座下這頭野龍鳥的名字。
終于,野龍鳥邁了兩步,很不情不願。
是因爲跟這家夥還不熟悉嗎?
伍三德記起了莫大夫的叮囑,必須得把野龍鳥當做朋友甚至夥伴,要赢得它的信任。
種田打架砍人射箭他懂,怎麽跟野龍鳥相處他不懂。
向阿三走的這兩步并不是新進展,這是伍三德能做到的極限了。
“不能放棄……”
伍三德給自己加油,卻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寒噤,這是雪山之下,不時有帶着刺骨寒意的風從山上吹下。
他掏出顆有些幹癟的神農椒,咬下半截。
如火熱意自嘴裏灌入咽喉,朝着身體四處蔓延。
他被辣得滿臉通紅快哭出來了,手上驟然一輕,剩下半截辣椒被胖鳥……絨阿三的觸須一卷,塞進了鳥嘴。
然後絨阿三呱呱大叫,鳥腿在他腦袋上使勁蹬踩,纏住角的觸須傳來股股燒灼熱感。
人和絨鳳的異常傳遞到了野龍鳥那,碩大鳥頭轉過來,唧唧叫着似乎在讨要什麽。
“你也要吃?”
伍三德辣得既舒服又難受,也沒多想,再掏出顆神農椒,整顆塞進了野龍鳥的大嘴裏。
然後野龍鳥嗷嗷的叫喚起來。
“咦……”
伍三德忽然發現,眼裏圓盤最上面那格,三個白點竟然融在了一起。雖然很不牢靠,還在閃爍晃動,但确實融在了一起。
“跑起來啊向阿三!”
他趕緊向野龍鳥傳去意念:“用上你的本事,使勁跑啊!”
野龍鳥發出粗渾長鳴,扇着小翅膀,邁開大步蹬蹬跑了起來。
跑着跑着,羽毛收縮鱗片外露,股股細風開始在鱗片間激蕩回轉,漸漸變作破碎但又聚爲一體的旋渦風障。
向阿三載着伍三德,妖獸在嚎叫,人在驚呼,還能聽到絨阿三的嘎嘎鳥叫,帶着灰蒙蒙旋風徑直沖進密林中。隻見枝葉橫飛樹木傾倒,就如破陣戰車,犁開了一條道路。
“這不合理……”
遠處還有兩頭野龍鳥立着,一頭背上坐着相骞錦,另一頭坐着四丫。
相骞錦的野龍鳥自然還是老搭檔向點點,四丫的野龍鳥叫向滴滴。兩人頭上也各自蹲了隻絨鳳,相骞錦的是絨大,四丫的是絨二。
看着伍三德人鳥一體犁開密林,四丫不甘心的叫道:“這不可能!”
她才是第一個測試者,怎麽就讓伍三德那家夥争了先?
“我的角感有了,蠻力和專注也有了。”
她很不理解:“爲什麽就不能跟向滴滴人鳥合一?”
說完打了個寒噤,雪山的風還真有點冷。
摸出顆神農椒,咔嚓咬下半顆,她問相骞錦:“吃嗎?”
伍家人……或者說整個千泉大山的人,都喜歡吃辣椒禦寒。
相骞錦搖搖頭謝絕了,他也在奇怪。
看起來伍三德應該是成了,即便沒有覺醒能力,至少做到人鳥合一,相反四丫一直沒進展。
絨二忽然在四丫頭上嘎嘎叫了起來,向滴滴也轉過了頭,一小一大兩個鳥嘴都伸向四丫的手,想搶下她手裏的辣椒。
相骞錦忽然有了強烈的預感,接下來肯定會發生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