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廣宗嘴唇蠕動了好幾次,每次話到嘴邊,看着前方那個立在碎石堆前的身影,又把話吞回了肚子。
他終究沒有打斷對方思索的勇氣,後果是他沒有勇氣去想的。哪怕他即将一統千泉大山,從清泉山賀家的家主變成千泉大山的山主。
這個身着麻袍頭戴帷帽的瘦弱女子來自賢神教,地位比半個多月前死在這裏的司祭高得多。她的随從都稱呼她“聖女”,那些随從言語間連教内主祭和常刺史都不放在眼裏。
賀廣宗不明白,按理說賢神教死了一整隊人加個司祭,應該會派主祭帶隊查探,怎麽會先來個聖女。這個聖女對死掉的司祭毫無興趣,到了千泉大山就直奔事發現場,對着那堆碎石發起了呆。
賀廣雲說得對,伍家真的藏着大秘密。
可惜那家夥運氣不好……不,是命不好,傳承了母親的斑角而不是父親的白角。
雜念紛呈時,就聽聖女幽幽長歎。
聖女從袖子裏取出片綠瑩瑩的玉佩,圓圓的掌心大小。
她将玉佩貼在額上,念着模糊不清的咒語。旋即聽到铮的一聲,比金鐵更清脆透亮的聲響在洞穴裏回蕩。
這聲音很不對勁,賀廣宗隻覺腦子暈眩胸口發悶,不由自主的連退幾步。他的部下更是一個個抱頭蹲地,有的甚至沖出洞穴大吐特吐。
怪音漸漸減弱,聖女又歎了口氣。
“你說……這個伍家多了個不明來曆的術士?”
聖女轉身問賀廣宗,嗓音略略嘶啞,卻聽得出很年輕。
“是的……”
賀廣宗躬身低頭,恭謹的道:“小人家中神使帶着一百家兵追擊,竟然被那家夥驅使野龍鳥全害了。萬幸逃出了一個,才把消息帶了回來。”
“休要亵渎神使這個稱呼。”
聖女有些不悅,“除開我賢神教的神使,天底下哪還有别的神使,不過是些粗鄙術士。”
賀廣宗不疊點頭:“聖女恕罪,是小人平日粗鄙慣了,對神教少了敬畏之心!”
“也不要叫我聖女……”
聖女搖頭:“同樣是無知凡人的亵渎,我不過是侍奉紫夜女神的卑微奴仆,就叫我紫夜好了。”
賀廣宗一時無語,這位聖女以紫夜女神的神使自居,卻讓人直接用神明之名稱呼她,這就不是亵渎?
自稱紫夜的聖女走近了再問:“你還說……伍家逃到了深處的後山老寨?那是千年前開辟的山寨?”
帷帽的面紗很短,隻遮住了大半張臉,能看到皎潔如玉的下颌。
賀廣宗壯着膽子掃了眼聖女面目,吓得暗抽口涼氣。
兩行血迹挂在聖女臉頰上,像是從眼裏流下的。
沒得到回應,聖女不悅的嗯了聲。
“是是!皆如聖女……紫夜大人所言!”
他把腦袋壓得低低的,原本高出聖女近兩個頭的身軀幾乎跟對方一樣高了。
聖女越過他徑直走向洞口,邊走邊問:“你既統合了千泉大山各家,應當已有行動吧?”
“小人是有些安排……”
賀廣宗趕緊跟上,一路解說。
出了神祠,聖女吩咐道:“你既已有周全安排,我便在這等着。到時候伍家所有人等,包括那個術士,首級全給我割來,不得漏掉一個。”
她停步轉身,面對神祠那如陵墓般的入口。“找人封了這個神祠,外面清理了,給我搭個臨時的住處。”
賀廣宗抽了抽嘴角,卻毫不猶豫的大聲應道:“小人這就去辦!”
待賀廣宗帶着部下匆匆離去,聖女招手。
兩個高大仆從左右跪地,用白綢爲她擦去臉上的血迹。
“被神明警告了……”
聖女摘下帷帽,苦笑道:“神明之迹果然是絕不能窺探的。”
正是黃夜,夜光下她滿頭發絲泛着淡金光暈,一對紫角熠熠生輝。
秀美面孔上眼睛竟也是淡金色的,卻看不到瞳孔。
她竟然是個瞎子。
………………
伍家山寨,殘垣斷壁已變作嘈雜工地,隻是到處還殘留着焦黑的燒灼痕迹。
“一定要百依百順!哪怕隻是聖女大人的随從也要百依百順!”
山寨中心的會堂已經粗見輪廓,賀廣宗在會堂門前吩咐:“鋤頭壞了就用手挖,手壞了就用嘴啃!盡快清理出場地搭好營帳,拿出豁命的力氣!”
部下大聲應喏,賀廣宗進了會堂,沉着臉背着手轉起了圈。
“千泉大山二十七家,如今已有十九家歸于賀家。”
白發白角的宿老問:“廣宗還有何憂慮?”
“三叔不可輕忽……”
賀廣宗眉頭緊蹙,“今次是我們賀家的生死關頭,這一步邁過去了,天高地闊,邁不過去,粉身碎骨。”
“聽說聖女去了伍家神祠勘查,并未多言。”宿老說:“隻是要我們取回伍家人所有首級,這說明聖女對我們也是有信心的。”
賀廣宗歎氣:“我知道三叔已作了萬全安排,可心裏總是沒底。就像廣雲帶隊追擊,伍家卻平白冒出來個能驅使妖獸的神使。丢了廣雲不說,還折了兩成精兵。若不是把大半奴戶拉出來換裝充數,連玉泉山夏家都拿不下來。”
宿老淡定的道:“你的擔憂很有必要,身爲家主就得有時刻懼危之心。不過此番安排已是猛虎搏兔之勢,伍家殘餘……包括那個神使,不可能逃得生天。”
“我隻是依稀覺得,冥冥中似乎有什麽在妨害我賀家。”賀廣宗終究難以釋懷:“就怕再出意想不到的岔子。”
被叫作三叔的宿老呵呵低笑:“廣宗你的眼界已出了千泉大山,放到整個益州……不,是整個天下了。以天下而論,我們賀家就如蝼蟻般渺小,這個小……本就是妨害啊。”
“不過廣宗你不僅有眼界,還有心懷,敢做千年來無人敢想之事。就如囊中藏刀,所謂妨害也不過一層皮而已。”
宿老依次豎起手指:“十九家聯兵兩千,其中金泉山劉家,冰泉山楊家、玉泉山夏家、石泉山石家這四大家的強兵占了近半,還有近百覺醒者加十個神使。這是千泉山千年來最大一股軍勢,區區伍家如何抵擋?”
“伍家真有抵抗之力,又何必逃回老寨苟活?他們完全可以趁勢奪回伍家山寨,甚至直搗我們賀家山寨。那時我們恰好轉兵夏家,山寨異常空虛。”
“對伍家而言,這股軍勢的确如山巒壓頂。”賀廣宗微微點頭:“哪怕伍家餘孽驅使成群妖獸,也不足懼,就怕……”
他道出了心裏話:“這些人生出異心,占住伍家老寨自立。天雄年輕氣盛,未必能看透人心掌照顧周全。”
“擔心的是這個啊……”
宿老恍然,又擺手道:“且不說少主聰慧,就說這股軍勢,領頭人都是各家不受待見的庶子遠親,家眷還送到了我們賀家本寨作人質,又哪敢作亂。”
說到後面語氣很是笃定:“便是事情真壞到那一步,兩千人在後山老寨沒有糧草接濟,哪裏活得下去?這幫人本就是各家最不安分之人,彼此又不服氣,遇到難事必然内亂。到時他們自相殘殺,不正解決了心頭之患?”
賀廣宗眉頭稍稍舒展,卻又擔心起另一件事:“以前是這樣,聖女來了就不一樣了。聖女要伍家所有人的人頭,此事辦不好,後果比他們作亂更糟糕。”
他握着拳頭有些懊惱:“我該親自去的,天雄未必能拿捏輕重。”
不等宿老回話又自顧自的道:“可我去不了,我得在這邊接待貴客。常刺史的人還沒到,賢神教這邊,要來的也不止是聖女。我們賀家能不能走出千泉大山,就看能不能伺候好這些貴客了。”
“如果消息沒錯,我們賀家必然會走出千泉大山,常刺史和賢神教都需要我們這把刀。”宿老的眉頭也皺了起來:“千年未有的大變,就在眼前了啊。”
賀廣宗嗯了聲,深吸口氣,情緒昂揚了許多。
“我明白了,我擔心的不是眼前之事,而是未來啊……來人!”
他招來部下發令:“派人向天雄送信,告訴他平了伍家後就把人頭送過來,不能少了一顆!”
緩了緩加重了語氣:“特别叮囑他,伍家那個小姑娘他怎麽處置無所謂,但活要見人死要留頭必須馬上送來,否則家法處置!”
部下領命而去,賀廣宗抱着胳膊冷笑:“這又是何苦,早早做我小妾,哪有這般下場?”
………………
相骞錦還在呆呆的聽小女孩唱歌。
雖然搞不清楚狀況,但他覺得鼻子酸酸的,眼裏熱熱的。
“這也是絨鳳的記憶,具體是多久之前的不清楚。”
助理問:“你還記起了什麽?”
屬于相骞錦的早就記起來了,屬于向前進的毫無頭緒。
“電台——!”
助理又激動起來:“是遊擊隊的電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