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賊匪襲擊的那天,幸存者覺得這輩子要從那天算起。
接着天降神使,馴服了野龍鳥團滅了賀家追兵,帶領他們回到老寨,這輩子又得從踏上高地那天算起。
五天前他們迎來了又一次變故,因爲太過劇烈,前兩次變故的沖擊已經淡薄得夢境,現在才像是活在真實世界裏。
這次的變故超乎他們想象,過去千年裏從未有人聽過類似的事情。
他們像是置身全新的世界,過去的人生沒了任何意義。
一面是迷茫、煩惱、煎熬、痛苦,彙聚成不滿乃至憤怒。
一面是新奇、單純、安定、釋然,彙聚成期待乃至希望。
兩種截然相反的情緒在他們心中交織盤旋,讓他們痛并快樂着,進而對他們處于這種狀态的原因,以及神使允諾的好結果産生了極大好奇。
比如今天出發的探索隊北方分隊,有些人一路唠叨停不下來。
“神使這麽安排,肯定有他的深意!”
分隊的隊長是伍三德,覺得這些人話越來越多而且隐隐對神使不敬了,趕緊出聲。
說話的那些人沒把他放在眼裏,自顧自繼續說。
“我好歹是個旗本,怎麽跟自己的家下人睡一張床了?”
“白角黑角斑角在一張桌子上吃飯,真是不成體統。”
“王家大娘是家老夫人,像下人一樣做廚子,她還真是想得開。”
“小二跟其他孩子混在一起,白天幹活晚上打鬧,家教全廢了以後要怎麽繼承家業?”
“還有啥家業啊,沒看出來神使其實就是要把各家都拆了。”
說着說着又開始質疑神使的用心。
“這是照着賢神教做吧,我聽說教會裏就不分家。”
“也不像啊,賢神教裏不也分司祭主祭嗎?還得天天念經。”
“說不定神使讓咱擠在一起,就是要我們像石頭一樣撞得啪啪響。”
“撞出火星就有糧食了,哈哈……”
主要是幾個白角,偶爾黑角湊話。這些人不是旗本就是家老宿老家的,說到後面都陰陽怪氣的笑了起來。
伍三德本想嚴厲呵斥,想到神使的話,又忍住了。
“對大家來說變化的确很大,有人不習慣不滿可以理解,讓他們罵幾句也沒關系。”
神使當時說:“神明不會在意。”
所以這些變化,到底藏着神明的什麽意思呢?
神使頒布了命令後,全體族人先投入到老寨的清理工作中,很快建起了倉庫、食堂和若幹住屋,挖出了水井和茅廁。
當然還不是真正的屋子,隻是在平地上豎起舊木爲梁,搭起篷布爲頂,磚瓦石塊砌出矮牆,但總算有了安穩的住處。
問題是不分人戶家格也不論角色,幾十上百号人睡在一塊。丈夫跟妻子分開,父母跟兒女分開,左右相距半臂就是别人。晚上吵鬧聲呼噜聲響成一片,哪能睡得着?
到了早上瞪着黑眼圈努力起床,到所謂的食堂排隊領早餐,又是全新體驗。
糧食短缺得省着,早上隻有稀粥加野菜這沒什麽怨言。
可家下人爲什麽也有?斑角爲什麽也有?
有就有吧,爲什麽得湊在一起吃?
同樣家格同樣角色的人聚在角落裏自己吃,還要被巴婵數落四丫呵斥。說什麽刻意跟其他人分堆彰顯自己比别人尊貴,就是不敬神使。
“神明之下我也隻是和你們一樣的石頭,你們爲什麽妄自尊大呢?”
大小姐見到誰按家格或者角色紮堆,就跑過去數落一通。不止是吃飯的時候,晚上休息睡覺她也不辭辛勞的巡視。逮着人就喋喋不休像術士念經,搞得大家見着她就下意識遠離别人。
四丫則是另一副嘴臉:“管你家是什麽旗本家老宿老,管你的角是白的黑的還是花的,我隻看本事!現在的伍家,沒本事就不準誰把下巴擡得比我還高!”
再加上老罐頭的叮囑,家老宿老的遺孀也抛開身份出面做事,家族從各個分家變成大通鋪大食堂什麽都混在一起,族人們雖然有不滿有怨言,倒也沒誰出來鬧事。
就當是野營吧,很多人都是這麽想的,忍忍就好了。
最初是煩躁和不适應,過了兩天,各座通鋪又選管事和組頭,還是按誰能招攬更多人心來選,結果又起了波瀾。
有的是家下人當管事,有的是斑角當組頭。這些人負責維持通鋪裏的秩序,連床鋪位置和晚上說話起夜都要管,讓不少家格高或則是白角的人怨氣滿腹。
這支隊伍裏就有幾個這樣的人。
“伍三德啊,你總得幫我們說說話吧。”
“算了人家是神使家的人,哪會管我們死活。”
“胡九那家夥也不幫白角說話,現在的伍家是不是該叫神使家或者向家了?”
伍三德終于忍不住了,這些家夥把神使看成什麽?
神使會在乎這麽個小小的伍家?
沒等他開口,隊伍裏響起低沉的嗓音。
“叫神使家也沒什麽不好嘛。”
那是個斑角小老頭,沒到六十還能幹活。
他擡着那張刻滿了世故的老臉說:“沒有神使咱們早被賀家抓了去當奴戶了,再好也不過是去其他家當外戶。不管哪家都不會因爲誰在伍家有什麽地位就優待誰,就算是白角,能給個庶戶已經很仁慈了。”
老頭開了口,其他人跟着紛紛發言。
“還瞧不出來在神使眼裏沒有家格沒有角色,隻看誰有本事?”
“有本事就能入神使的眼,現在家裏的執事管事,不都是按本事來的?”
“四丫最能打,她當執事誰敢說不?王夫人的飯菜最好吃,她管食堂誰都說好。莫大夫最懂牲畜,由他照管所有牲畜大家更放心了。”
“胡九本來是罪人該流放的,族裏就他最會寫字算數,他做文書管事也沒人反對啊。”
跟抱怨者相比,這些人才是隊伍的多數,一人一句就把抱怨者說得無言以對。
伍三德懸着的心落下了,他還擔心壓不住這股抱怨勢頭。
再看這些人,不是斑角就是黑角,幾乎都是各家的家下人。
想到自己并沒因爲曾經逼迫大小姐而遭罪,還在四丫手下做了護衛管事,伍三德忽然生出模糊的想法。
神使好像刻意在擡舉家下人,或者斑角和黑角?
至于爲什麽這麽做……
是因爲這些人數目最多,必然會有不少有本事的人?
所以神使說,隻要照着做就會有糧食,其實是讓有本事的人來想辦法找糧食?
感覺自己想通了更深的關節,伍三德興奮起來。
至于具體該有什麽本事,又要怎麽找到糧食,以自己的腦子應該是想不到了,就沒必要多想。
神使自然有他的深意。
“就在這吧,不要廢話了,大家幹活!”
他招呼道:“記得不要直接拔,得小心的連根挖出來。”
這就是探索隊的工作,搜集各種植物,包括野草在内,完整的帶回去。
其他人散開忙碌,伍三德站到一株傾倒大樹上,一手按着挂在腰間的短弩,另一手握着竹子做的笛号,掃視四周警惕戒備。
他這個隊長的真正任務是保護隊員安全,遇上解決不了的麻煩,比如妖獸之類的,就用笛号求救。
“飛娃……”
他又對立在後面的少年說:“自己長點眼,别非得等我喊你才跑。”
少年使勁點頭,抿着嘴唇頗爲緊張。
分隊裏除了伍三德,還有個專門報訊的人。這個人必須跑得飛快,在來不及發出笛号的情況下跑回去求救。
“救命……”
老寨裏,相骞錦的住處終于從帳篷變成了屋子,雖然隻是有了四面石牆和門,天花闆還是篷布搭的。
這會他正躺在石頭加幹草的床上哼哼,隻覺自己要一命嗚呼了。
“你的朊基活性不足,沒辦法用快速清除毒素,隻能勞累免疫系統多幹點活了。”
助理很同情他:“就是發會高燒而已,不過說起來這裏的植物還真是兇猛,比千年前最毒的植物還要強幾十倍。換成土著幾秒鍾就得腸穿肚爛。”
“早知道這麽可怕,我才不自找罪受。”
相骞錦虛弱得想找人抱抱。
三天下來他被放倒了十八次,其中昏迷了五次,吐了多少次更是數不過來。
他是真有些堅持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