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身之時，冷面之下, 還有三分慈父心腸, 但此刻它是一條徹頭徹尾的龍, 對于流着自己冰冷血脈的小崽子壓根沒有半點感情，沒有趕他們走已經是好脾氣, 卻不想小崽子抖了抖, 像是完全看不到他的避之不及，顫巍巍地繼續說道：“父親, 你, 你都好長時間沒去看我們了……”
手底下的死鳥被拔去了一身的羽毛，有些細小絨毛拔得不幹淨的, 龍大爺索性從斷鳥頭處連着皮脫出白慘慘的鳥肉來，白錦已經吓得說不出連貫的句子了, 白旭咬了咬牙，把心一橫, 從灌木叢裏爬了出來。
“父親, 你已經忘記我們的娘親了嗎！”
龍大爺洗刷鳥身的動作一頓，冷冽的視線裏帶上了一絲不解，看向白旭, 白旭倒是沒看出這眼神裏還有其他意思，抖了抖，複又想起武安叔叔交代他們話時的鄭重神色，一股責任感油然而生，強撐着胡謅道：“父親對孩兒們不聞不問，按理子不教父，孩兒不該置喙，但是孩兒聽人說父親已經結了新歡，要給孩兒們添個娘，這便關孩兒們的事情了！”
按着白旭的想法，他就這麽把城主府裏最近的流言吐露出來，隻要父親還有一點氣性在，都會耗費口舌跟他們解釋一番，然後他就可以按着小六傾訴一下委屈恐懼，沒準還能撒撒嬌，很大程度上能幫武安叔叔拖延一下時間，但他沒想到的是，幾乎是他這話說完，父親的冷臉上就起了一絲變化。
嗯，如果真要糾結那個臉色的意思，大概就是“被你們知道了啊，但是這難道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嗎”這樣的。
白旭的臉色霎時白了，白錦不大會察言觀色，但他隐隐發覺了不對，思維還沒落實，就聽自家難得和他們說話的父親用一種十分别扭奇怪的語氣說道：“給你們……添娘，不好？”
白旭吓住了，殼中的萬年和落地的萬年是完全不同的兩種概念，真要論起來，天上城的八位小公子也不過就是比之尋常孩童聰明一些的小妖仙罷了，即便不待見白傾這個爹，但他們是真的從來沒想過這個爹真能給他們添個娘啊！
白龍的專一癡情呢？大妖的目下無塵呢？身爲人父的那一點羞恥心呢？就算真的要再娶，當着他們兩個十歲的小娃娃不遮不掩說出來，人幹事？
白旭是吓住了，白錦……是吓哭了，和白傾幼時一個模子刻出來的粉雕玉琢的小臉哭成了一個白面團，龍大爺完全沒有哄一哄的意思，隻是不解地歪了一下頭，他甚至都沒松開手裏正在開膛破肚的死鳥。
不過，拖延的效果是真的起了。
花苑有禁制，是白傾人身時布下的，不爲封閉來去道路，隻是像凡間官府貼在門上的封條，封條一旦被動了他就會知曉。
白武安沒有破開禁制還不讓白傾察覺的本事，但他有避開禁制進去的方式，派人日夜在花苑外面巡視記錄，摸清了龍大爺外出打獵的規律，幾乎是在他離開城主府的那一刻，他就悄悄匿進了花苑。
妲己的傷勢已經快要好了，這些日子也時常在龍大爺離開之後變幻身形，狐妖千面，其實隻要她願意，就算再化作趙雪尋的容貌，也不會被人察覺到不對勁的地方，但她知曉那頭傻龍隻認神魂，何況趙雪尋美人裏尋常的容貌，她還真不太喜歡。
白武安進去之前是有猜測的，最好的猜測不過是他放在心尖上不敢想不敢念不敢回憶的人死而複生或轉世輪回，最壞便是那一腔獸性的龍身真被什麽不明來路的女人勾去了魂魄，還将她養在雪尋的住處。
等他大步走進去，掀開内間的簾帳時，他的眼神便冷了下去，心底那一份希冀到底是碎了個徹底，床榻上的女人半攏半遮着身形，面容妖娆豔美，水紅的鴛鴦被褥遮蓋不住雪白的長尾，那不是雪尋，是隻狐妖。
若是轉世輪回，能上得這仙界的，自然也會想起過往百世，看他的眼神絕不至于這樣……避之不及。
雪尋該是，該是……白武安想了片刻，到底沒想明白那個該是後面該填上什麽形容詞，萬年的時光忘卻一個人是理所應當的事情，之所以還記得那個名字，除了年少情真頭一回，想來大部分的功勞都在自家那幾個侄兒身上。
思緒轉了半晌，落在外間卻隻是一個愣神的工夫，妲己的警覺性自從來到仙界之後就有些疲軟，白武安的修爲也着實勝她太多，猝不及防被闖入，她怔愣了一下，反應過來之後，卻是立刻變化了神色，打定主意不認這個故人。
“你是那日白旗院裏的狐狸，緣何會被我大哥帶回來？這些日子……”白武安話說到一半，又覺不妥，眼前這小妖仙的實力在他面前一覽無餘，确實是隻剛剛飛升的狐狸，至多不過千年修爲，故而錯處還是該落在那頭龍身上。
臉色黑沉了一瞬，又很快恢複，白武安并不同妲己廢話，隻是宛若汪洋大海的冷冽龍威毫不猶豫直對床榻上衣衫不整的狐仙壓去，直震得她五内劇顫，才落下一句冰冷警告，轉身離去，“速速離開這裏，下次再被我撞見，就算有那頭龍護着，爺也會把你斃于當場。”
妲己眨了眨方才一直瞪着的楚楚可憐又分外無辜的狐狸眼，直到确認白武安是真的走了，才撕心裂肺地咳了好幾下，沒什麽形象地撲到床邊哇地吐出一大口鮮血來。
【那都是精血啊，一滴精血一年修爲，就那一口，削了你至少百年的修爲……】V384十分痛惜地歎氣。
妲己擦了擦嘴，并不如何在意，說句實在的話，面對這個嚴苛又直接的仙界，她千年修爲都像是紙糊的風筝，那麽少個一百年兩百年其實沒多大區别。
V384本來不理解妲己爲什麽不向白武安表露身份，但看着妲己吐完血之後又躺回去松了一口氣的樣子，它忽然也就明白了，她不想跟這裏有太多牽扯，所以由得白武安誤會，讓他傷她這一下，就算是還了她當年欠下的情債。
妲己其實比V384想得還要深一些，妖之所以是妖，因爲妖無所顧忌，妲己是妖，所以她對自己的要求其實沒那麽高，眼皮子也一直很淺，淺到一輩子執着在情愛上，不傷己身了，就開始傷人，直到飛升之前才想通，而現在想通了，就到了還債的時候了。
她欠的債不多，樁樁是情債，方才傷了她拂袖離去的白武安，在她這狐狸邏輯裏就勉強劃進了兩不相欠的範疇裏，一樁債了，她陡然發覺自己的境界一震，原本來到仙界之後就一直被天地威壓束縛着的實力勉強漏出了一點細渣，顯然是晉階的先兆。
V384也算是見多識廣，但它還真從未見過這樣的晉階方式，不再是一片智能程序的大腦裏忽然閃過一點靈光……該不會，日後這狐狸爲了破除心境屏障再入強者路途，要在這無上仙界裏，到處找被她負了心的可憐人，慢慢還去一身情債吧？
妲己卻是無暇再去理會V384自從脫離了系統行列之後就開始日趨天馬行空的想象力，她幾乎是半點不肯松懈地抓住了這次的機會，閉上雙眼，也不管自己這副衣不蔽體的模樣有多傷風敗俗，就這麽盤膝而坐，五心朝天，醞釀起了晉階的天劫。
正費勁巴拉地跟兩隻越解釋越哭得臉花花的小蛇崽子争辯添娘問題的龍大爺忽然震了一下，視線一瞬不瞬落在一個方向，手裏洗剝好的鳥和魚也不要了，化成一條成人腰粗細的巨蟒，迅速地沒入了白旭白錦兩兄弟之前藏身的灌木叢裏。
白武安走到半途，其實覺得自己先前下手有些重了，天上城離不開堂哥，但其實那頭龍就是堂哥自己的神念，他心裏若不是想着片刻逃避，也不會任由獸性控制自己，他卻把罪責全歸在一個女人的頭上，試圖借此替堂哥開脫。
也許這裏面還有一點希冀落空的絕望，還有對堂哥移情别戀的憤忿，那一刻他出手得毫不猶豫，卻在心底轉過了不知多少道複雜的情緒，白武安的步子頓住了。
不論過去多少年，一個人還是一頭龍，他的心性是不會變的，即便萬年磨砺，他也仍舊還是那個下界天上城，會因爲沖動打人鬧事，事後想起又别别扭扭去道歉的直率少年。
隻是他還沒來得及走回去，就已經察覺到了花苑裏的神識波動，那是……妖仙渡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