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自然是怨聲載道, 但慕容鳳根骨早廢, 一身靈根乃是後天拼湊而來, 加之正統道家功法同魔功逆修,已然飛升無望, 她不在意自己的性命, 也爲女兒留有後路,所以她鬥法之時不顧一切, 出手狠辣無比, 别說是合歡道的人,就是上魔九道, 也幾乎沒人敢惹她。
随着慕容鳳的整頓,合歡道漸漸入了魔道同門的眼, 除了修煉功法不同之外,似乎和正統魔修也沒有了太大的區别, 甚至因爲當初慕容鳳在正道的名聲, 除了出雲宮仍舊不死不休之外,偶有合歡道的魔修行走在外,也不會惹來毫無緣由的追殺了。
花奴半跪伏在梳妝鏡邊, 微微直起身,蔥白的指尖挑起一點嫣紅的口脂,緩緩按上妲己的唇,口脂細淡暈開,将本就偏紅的唇色染得越發嬌豔欲滴。
“有些日子沒聽見嬌兒的動靜了,她又去哪兒淘氣了?”妲己微微側目,看向花奴,語氣不緊不慢,似乎還帶着些許笑意。
花奴低下頭,嘴角噙着一抹淺淡的弧度,就像是說起自己的孩子似的,柔聲道:“少主一向是愛玩鬧的,她剛剛結丹,心頭一塊大石放下了,可不得好生歇歇……奴聽人回來報,說是在南邊遇上一行低階的修士,偏給她混進去了,一群人熱熱鬧鬧的遊曆呢。”
也難怪花奴放松,在高階的修士眼裏,幾個金丹期的小娃娃還不如眼前地上一粒塵埃,慕容嬌身邊的護衛衆多,出事的可能性太小太小了。
心頭突然一緊,妲己知道這是慕容鳳的執念仍在,她卻動也沒動,唇角笑意淡去,輕聲說道:“她金丹初成,又不像旁人,叫她閉關不肯聽,又跑出去玩鬧……”
花奴頭也不擡,但語氣立刻跟着變了,“少主也是兩百歲的人了,還總是惹宗主生氣,真該好好教訓,奴這就派人去把她找回來!”
妲己微微俯身,托起跪在地上的花奴的下巴,在花奴幾乎有些受寵若驚的眼神中,緩緩勾唇一笑,“你親自去一趟,嬌兒要是不肯回來,打斷她的腿,嗯?”
最後一個字尾音微微上挑,就像一根輕羽在心頭撩撥過去,花奴的臉頰暈紅,微微點頭,别過視線,不敢再去看妲己的眼睛。
花奴走後,妲己微展袍袖,坐在慕容鳳平時坐的座位上,一道道玉簡整齊地擺放在面前,這是合歡道平日裏的各項事務消息,每隔一段日子,就會統一由慕容鳳派在各處的人手送來。
妲己卻懶得去看一眼,她拿起一道玉簡,圓光術法附着其上,花奴的模樣頓時出現在了玉簡上面。
身爲慕容鳳的貼身侍女,花奴從慕容鳳還沒有當上合歡道之主前,就跟在了她的身邊,花奴天資不錯,如今已經是元嬰後期的修士,隻差臨門一腳就能突破化神,這次她出去找慕容嬌,身邊并沒有跟着人。
花奴習練的不是合歡道,而是正統的出雲宮道法,慕容鳳親自教的,這次出去旨在接人,更何況慕容嬌身邊有人保護,她一點也沒有把那些低階的正道修士放在眼裏。
慕容嬌雖然是慕容鳳懷胎所生,卻沒有繼承她一絲血脈,不僅天資極差,就連脾氣也十分驕縱,妲己雖然能從慕容鳳的記憶裏看出一點端倪,但還是不如親眼在圓光術裏見的真切。
從血蜘蛛洞裏出來,一行六個人身上多多少少都帶了些傷勢,鍾清兒捂着受傷的胳膊,狠狠瞪了慕容嬌一眼,忍住氣道:“師兄,剛剛周師妹推我擋那血蜘蛛一擊,事情難道就這麽算了嗎?”
慕容嬌大聲道:“明明是你慢了一步,我都喊小心了,你自己分神,還來怪我?”
鍾傑看不下去,陰陽怪氣地說道,“我現在對你叫一聲小心,再砍你一刀,是不是你沒躲過去,不算是我的錯?”
鍾清兒委屈地看了身側的男人一眼,“師兄……”
被稱爲師兄的青年一襲玄天宗嫡傳弟子的白底玄邊袍服,俊眼飛眉,笑意盈盈。他看了鍾清兒一眼,目光流轉間帶着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溫柔之态,語氣卻是輕描淡寫的,“周師妹推人的時候,我也瞧見了。”
慕容嬌臉色一變,張口就要反駁,江不越的嘴角卻微微泛上一點笑意。
“鍾師妹,你是金丹中期的修士,這位周師妹身上天劫餘韻都不曾散去,想來剛剛晉階不滿一年,以你的修爲,她推你一把,你會躲不開?”
這下連帶着鍾清兒的臉色也變了,她似乎想要辯解什麽,就聽江不越正了語氣,道:“兩位師妹一路不和,江某知道,平日裏小打小鬧還好,生死關頭,實在讓人心寒。與其躲躲閃閃,倒不如今日說開了的好,江某同鍾師弟,王師弟,章師弟一道,爲兩位師妹做和解人,如何?”
鍾清兒還指望着自家兄長幫自己說話,沒想到鍾傑聽了江不越的話,居然瞪了她一眼,她委委屈屈地看向慕容嬌,慕容嬌比她還委屈,卻在江不越隐隐含笑又帶着些許認真鼓勵的眼神中紅了臉,主動上前一點。
“我,我推你是我不對,可你也故意陷害我了,我們就算兩清了……”慕容嬌咬着嘴唇說道。
鍾清兒看了看江不越,江不越對她微微一點頭,嘴角彎了彎,她的臉也紅了,輕哼了一聲,算是揭過了此事。
章秋落後一些,想要去安慰慕容嬌,隻是沒等靠近,就被慕容嬌狠狠地瞪了一眼,他輕咳一聲,有些尴尬地走快了幾步,眼神卻陰鸷了下來,江不越似有所覺,微微回眸看了他一眼,但沒說什麽。
江不越其實也很累,他是玄天宗錦衣一脈的嫡系子弟,百年前開始,幾位族中前輩相繼飛升,錦衣一脈開始在玄天宗沉寂,這次他帶着幾個同門師弟妹出來,也是因爲其他幾個脈系對他們一脈打壓嚴重,說是遊曆,其實隻是躲避鋒芒。
起初他們五人同行倒也無事,但自從他救下那位出雲宮的周師妹,鍾師妹就像變了一個人似的,和周師妹針尖對麥芒,一路上不知道鬧出了多少事情,論親疏,他自然是站在鍾師妹這一邊的,可周師妹鐵了心要跟着他們,他總也不能強趕她離開。
王則和鍾傑一左一右走在江不越的身側,章秋落後一點,鍾清兒和慕容嬌明明互相看不順眼,但還是走在一起,才走出血蜘蛛洞穴不多遠,幾人背後忽然傳來一道女聲:“少主留步,奴奉命來接少主回去。”
這聲音嬌柔婉轉,一行人朝身後看去,見是個紅衣的元嬰女修,極爲美貌,江不越卻微蹙了眉頭,道:“周師妹,這位是你的……”
慕容嬌連忙說道:“江師兄,這是我母親的侍女,想必是我出來得久了,母親擔心,我跟她說幾句話,去去就來!”
花奴千嬌百媚地遮唇一笑,并不拆穿慕容嬌,由得她上前來,擡手揮出一道靈氣屏障,隔絕她和慕容嬌的對話。
隔音屏障才落下,慕容嬌就急急道:“花奴,你去跟母親說,我在這裏很安全,江大哥他們對我很好,不要擔心,我過些日子就會回去的!”
花奴笑容溫溫柔柔的,語氣卻不見得有多少緩和,“少主,宗主有命,讓奴一定要帶少主回去,如果少主不從,那可就别怪奴殺了那些玄天宗的修士,強壓少主回去了。”
慕容嬌清秀的臉龐上滿是驚怒,她大聲叫道:“你要是敢傷江大哥,我一定會讓母親把你碎屍萬段,你不過就是個侍女,居然敢威脅我?”
花奴沒有退讓的意思,那張豔麗的容貌笑起來的樣子極爲動人,眼神也是真切地冷了下來,慕容嬌心裏不知爲何有些發寒,說話也不那麽利索了。
“你,你這是要造反嗎……”
章秋對江不越道:“師兄,我看周師妹的臉色好像有些不對,那個人也許是對周師妹說了什麽。”
“看得出來。”江不越眯了眯眼睛,“不過章師弟,你還記得出雲宮少主是什麽模樣嗎?”
章秋愣了愣,回想了一下,說道:“似乎……”
五百年風雲變幻,出雲宮幾度易主,如今的出雲宮主姓秋,尊号清源仙子,她早年生育了一雙兒女,都沒有太大的名氣,不過這兩位少主的長相卻是經由青雀閣傳刻玉簡,人盡皆知的。
慕容嬌無論是修爲還是模樣,都和玉簡裏的那位出雲宮主對不上号,偏偏那個元嬰女修開口叫她少主,若是一時口誤,卻難以解釋她一副沒什麽反應的樣子,反倒是更驚訝這元嬰女修的出現。
隻是衆人還沒猜測出個所以然,花奴就撤下了隔音屏障,她面上帶笑,眼神發冷,口中一字一句地說道:“宗主讓奴帶少主回去,少主要是執意留在這裏,那奴隻能聽宗主的話,打斷少主的腿了。”
宗主兩個字一出,慕容嬌的臉色頓時煞白,她連忙回過頭去看江不越,想要向他解釋,隻是步子還沒邁出去,花奴就一把按上了她的肩頭。
“好生俊俏的小哥,怪道少主不肯離開……”花奴柔柔地說道,然而下一刻,她就出現在了江不越的身後,擡手朝他天靈蓋拍去。
慕容嬌大叫一聲,手中一道寒光急射而出,卻遲了一步,眼看着寒光未至,花奴那一掌已到江不越發頂,就在這時,江不越的腳下裂出一張金色幕布,由下及上,朝着花奴就是一蓋,那金色幕布上華光耀眼,法紋湛湛,花奴元嬰期的修爲竟然還一時躲閃不及,她瞳孔一縮,背心又中了慕容嬌的冰針。
那冰針是慕容鳳留給慕容嬌保命之用,内中灌注了她強橫無匹卻又極爲混亂的魔功,花奴剛一中針,就立刻吐出了一口鮮血。
見狀,一直跟在慕容嬌左右的護衛都顯露了身形,江不越咬牙,将幾個師弟妹護在身後,急退幾步,手中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張卷軸,他口中念出語訣,然而就在卷軸即将展開之時,天空中忽然下起了陣陣細雪。
細雪落在花奴的身上,化成點點滴滴的水珠,原本臉色蒼白的花奴緩和了過來,對着天空露出了無比癡迷的眼神,同樣的雪花,落在江不越一行身上時,就變成了細碎的薄冰,一點一點地将他們冰封住。
江不越整個人被冰封住,無法念動口訣,但卻看到那一行氣息恐怖的魔修似乎察覺到了什麽,黑袍一拂,齊齊跪伏,他順着花奴的視線看去,然後,就見到了此生最驚豔的風景。
漫天的飛雪中,一道身影由遠及近,來人的腳步聲在簌簌的落雪聲中清晰無比,玄底紅繡的衣擺在純白的雪地裏鋪陳出極豔的色澤,雲鬓盤束,腰封緊攏,并非是姑娘家的打扮,然而江不越卻覺得這樣子美極了,美得讓他幾乎忘記了呼吸。
慕容嬌在他耳邊呼喊着什麽,他已經聽不見了,愣愣地看着一步步走近的身影,他忽然很想做一片雪花,靠近落在那人的發間,停留一刻,哪怕下一刻就化爲雪水,永遠地在人世間消失。
“嬌兒,你又鬧什麽?”那道身影微微朝他這邊走來,江不越隻覺得自己從未聽過這樣好聽的聲音,他覺得如果這聲音能對他說一說話,他就再也聽不進去旁的聲音了。
慕容嬌急得快要哭了,她一貫脾氣大,想起方才花奴說的話,就是一句是真的,都讓她委屈萬分,她跺了跺腳,叫道:“娘親,你快把江大哥給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