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的戰事稱得上一場鏖戰, 多多少少有人受傷, 妲己更是傷在臉上, 即便隻是一道細長的小口子, 然而一進大帳,妲己就察覺到, 那個所謂受傷吐血的黃老将軍根本就沒受太重的傷,卻是一副氣若遊絲的病弱模樣。
見她進來, 帳中衆将連忙行禮, 讓開道路, 妲己走到床邊, 周遭就剩下一個油頭粉面的青年伏在邊上, 哭也不盡心,咧着嘴幹嚎着, 至少以妲己的眼光來看,這個人的演技差透了。
可也不知道是因爲安定城的人都淳樸,還是一帳子武将心思粗, 環顧一圈竟然沒人發覺異常, 反而都是一臉擔憂,她一頓, 調整了一下臉色。
黃成林見妲己神色擔憂不似作假, 心下稍安, 别人不知道,可他跟了嶽老将軍二十多年,是親眼見着嶽夫人帶着個女娃娃到五六歲的,嶽君卓的身份,跟他差不多年紀的人多少都知道一些。
懷着一點知道内情的優越,黃成林低聲咳嗽了起來,咳了還沒幾下,帕子上就落了星星點點的血迹,把衆将都給吓壞了,妲己面上擔憂,上前幾步,一點也不嫌棄黃成林似的握住他的手,“黃叔,你别說話,黃盛,軍醫怎麽說?”
黃盛就是黃成林那個一直伏在床邊幹嚎的兒子,比嶽君卓要大四五歲,這會兒被叫到名字,面皮一緊,強忍着恭敬道:“回少将軍,周老先生是說,家父傷了肺腑,怕是要将養一……”
他話說到一半,妲己擺擺手,道:“既然軍醫說了要好生将養,正好戰事已經差不多了,那明日就送黃老将軍回城,疾風營交給易陽就好。”
黃成林一窒,似乎是被嗆着了,咳嗽的聲音越發大了,他一連咳了好幾聲,才反手握住妲己的手,啞聲說道:“少将軍,老夫年事,咳咳,已高……疾風營,一直是……盛兒打理,易将軍畢竟,咳咳,年少,能管下一個,越騎營……”
“黃叔,易陽年輕,但他跟我一樣長在軍營,越騎營你也看到了,他隻帶了不到三年就養了一批軍中最好的精銳,你要是不放心黃盛,那這樣,讓他去帶越騎營。”
嶽君卓的臉生得很有威懾力,說出口的話十分令人信服,周遭的武将們也沒有察覺到怪異的地方,還有一個又黑又高的中年大漢咧嘴對黃成林道:“得了,老黃,可别得了便宜還賣乖啊,越騎營可全是好兵,聽說這次戰損,全營五千多口子人,就收拾了十六具屍體回來,不是少将軍開口,别說拿你那疾風營換,就是給易将軍兩個營,人家肯不肯還不定呢!”
黃成林想吐血,這幫隻長肌肉不長腦子的蠢貨!他辛辛苦苦擺開這場陣勢是爲什麽?還不就是因爲兒子不争氣,折騰一年多别說收服疾風營,就是他手底下那一畝三分地都平不下來,軍中沒有子承父職的說法,唯一的例外就是易陽。
易陽的父親和他一樣,跟了嶽老将軍二十多年,三年前戰死,臨終唯一的遺願就是讓自己的兒子接手越騎營,嶽君卓一口應了下來。
黃成林也想,但是他沒有犧牲自己的意思,這麽多年仗他也打夠了,自認也是很對得起嶽家和安定城的,他隻是想讓自己的兒子能繼承他的軍職,就算日後有個萬一……堯人不殺降将的。
可沒想到的是,這個平日裏看上去很好糊弄的女娃娃,竟然有這麽多的心眼!易陽父子兩代都在越騎營經營,上上下下宛如一塊鐵闆,他兒子幾斤幾兩他是知道的,連自家的疾風營都管不住,還想插手越騎營?易陽那個小狼崽子到了他軍中,哪有不吃肉的道理?簡直就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黃成林張嘴剛要說話,妲己拍了拍他的手,誠懇地說道:“黃叔,我知道你憂心軍中,但畢竟年事已高,還是聽軍醫的話,回去好生将養,等你傷好,我即刻讓易陽回越騎營,他隻是替你帶一陣兵罷了。”
讓他給我帶兵,我的兵還不得全跟他跑了!黃成林又想說話,卻不曾想一邊幹嚎着的黃盛擦了擦眼淚,大嘴一張,“爹,你就放心吧,我去帶越騎營,肯定好好的,疾風營就是太散漫,讓易陽去管吧!”
辛苦搭台二十年,兒子拆台一瞬間,黃成林這下是真什麽都說不出來了,吐了一口血,眼一翻,暈了過去。
妲己拍拍黃成林的手站起來,擔憂中又帶着一點安撫的意味道:“都回去吧,讓黃老将軍休息一夜,明日送他回城。”
黃盛自以爲得了個精銳的越騎營,臉色都紅潤不少,勉強做出一點悲痛的樣子送衆人出去,易陽也沒多想,跟在妲己的身後,出了軍帳。
離得不遠就是大帳,嶽君卓不設私帳,平日吃睡全在大帳的隔間裏,易陽送她到帳前,正要告退,忽然就聽自家少将軍道:“疾風營交在你手上,越騎營平日該你管的還是要管,黃盛那邊,找幾個文書糊弄他就是了。”
易陽一頓,他不是笨人,起初見黃成林幾次說話都被打斷,他的心裏就有一些隐隐的怪異之感,如今事情被妲己點明,他索性也就不裝傻了,點點頭。
“還有……”妲己目光落在易陽俊俏的臉龐上,眉眼一轉,心思就有些活絡了,輕聲哼道:“方才你看到了什麽,不許說出去,你要是敢說出去,我就拔了你的舌頭!”
這話若是由一個嬌嬌蠻蠻的小美人說出來,自然俏得很,可嶽君卓不光臉長得像男人,聲音都是沙啞低沉甚至有些磁性的,嬌俏是沒了,隻剩下陰森森的威脅。
在這樣可怕的威脅下,盡管易陽不覺得自己有看到什麽不該看到的東西,還是連忙點頭。
妲己發覺眼前這男人沒有理解到她的意思,整個人都陰沉了下來,随即臉色一正,說道:“這幾日你就别回越騎營了,跟我同住大帳,我讓人給你拉間隔間。”
易陽不明所以,但還是點頭,可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總覺得少将軍剛才的眼神……是朝着他下三路去的,他知道少将軍不是軍中那些開玩笑互掏裆的老兵油子,心思就不免細了一些,聯想到少将軍之前說的,看到了什麽,說出去就要拔舌頭……
那會兒少将軍半個身子泡在木桶裏,那身大大小小的傷疤布在寬闊的胸膛上,惹眼極了,他又極快地轉頭了,一點也沒往底下看,也着實是什麽都沒有看到,然而……易陽的心裏忽然有個不好的猜想。
再仔細想一下,他像少将軍這麽大的時候,已經過上了一個月刮四五次胡子的日子,戰事稍緊一點,軍中就一片的大胡子,少将軍卻不管什麽時候都是幹幹淨淨的,他本以爲是少将軍有自己刮胡的手藝,原來竟然是因爲……那個嗎?
雖然知道有這種人存在,可他從來沒想過自家威武的少将軍會是……
易陽面皮一紅,高大俊俏的青年頓時顯得有些手足無措,妲己以爲他這會兒才明白過來,雖然有些不滿這男人的遲鈍,但還是有點高興。就嶽君卓這副身子,能吃上肉就不錯了,還有得嫌棄有得挑?
路過關押哈察和兀鑄的軍帳時,易陽的腳步頓了一下,看了看天色,道:“少将軍,夜裏多半有雨,是不是讓人把他們換個地方,也省得兄弟們淋雨把守。”
妲己急着回去吃他,随口就應了下來,易陽拍了拍帳外的守衛肩膀,“去幾個人,把他們押到大帳裏去,堵住嘴,别吵着人。”
能不用淋雨,守衛也是很高興的,連忙叫了幾個人,把哈察和兀鑄拖了出來,妲己看了看一臉正直的易陽,突然覺得自己可能誤會了什麽。
兀鑄已經吓破了膽子,乖巧地縮在大帳一角,哈察倒是不住掙紮,就是逃不了,也非要弄出一點動靜來,妲己憋着一股火氣,一巴掌把他拍暈了過去。
易陽睡得正香,沒了哈察鬧出的動靜,他睡得更香了,絲毫沒有察覺到站在床邊的主帥陰森森掃過他身體的眼神。
一夜無夢。
加急戰報從安定城一路疾馳到堯朝大都,已經是三日之後,剛剛登基沒幾日的堯帝前腳接到弟弟被俘的戰報,後腳就接到了派去的五萬大軍被人折去半數,連帶着主帥哈察也被俘虜,生死不知。
接連兩封戰報,堯帝差點沒給氣笑了,隔天點軍二十萬,親自帶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