妲己倒也不怕他騙人, 等那人咬着牙關将軍糧點标好, 她還對他笑了一下,道:“俘虜我要留下一半, 你要是敢欺騙我,我有的是法子讓這些人指認你是内奸。”
俘虜将領下意識地想要向後看去, 半路上硬生生頓住了, 他盡量不動聲色地說道:“帶走的人, 我要自己挑。”
這話在外人看來實在不夠聰明, 留下的人就是他的把柄, 再由他親自挑選,難保這些人不會因此對他心生怨恨, 然而隻有他自己明白,這是真的萬不得已了。
妲己倒也不攔着他,笑眯眯地看他指了十來個俘虜, 留下的大多是傷重的堯兵, 那少年在他指到中途的時候就被挑出來,和那些傷勢不重的人相比, 這少年看上去也沒什麽格外出挑的地方, 隻是臉色慘白。
“就這些?”妲己問道。
俘虜将領咬牙點頭, 他的軍職不高不低,卻是堯人貴族,自認骁勇,即便是死,他也覺得自己應該是死在戰場上,然而這一回,他竟然和兩腳羊談起了交易,不用回頭,他就知道昔日那些部下看他的眼神有多失望。
“好。”妲己臉上浮現出一絲笑意,随即冷了下去,道:“把這些留下的人傷勢收拾一下,拆兩輛戰車,送客。”
俘虜将領整個人都懵了,吱哇大叫着被拖了出去,那少年本以爲自己能逃出生天,卻不曾想下一刻人就被按在了地上,那個可怕的晉朝将軍又對他笑了,陰森森的,他聽見他一字一句地用晉語說道:“折騰了這麽長時間,本将軍還沒吃飯,易陽,把那邊那個矮個子的心肝掏出來,洗幹淨了,換個鍋再煮。”
他瞪大了眼睛,看着那晉朝将軍的手指不偏不倚,落在了他的身上,他是用晉話說的,也就是說,剛才那是吓唬,現在這是真的想吃掉自己!
易陽就是剛才那個掏腸挖腎的将領,聽到妲己這話,他微微擡起頭來,露出一張面皮微黑,五官俊俏的年輕臉龐,他的眼神裏沒有一絲憐憫,陰冷裏透着癡迷,就像是被妖物蠱惑的傀儡,他毫不猶豫取了一把新刀,拎起了少年的脖頸。
刀鋒近在咫尺,兀鑄似乎能看到下一刻,自己被捅穿胸腔,血淋淋的手掏進去,扯出他鮮紅的心肝。
臨行前的信心滿滿,路途上的興奮嗜血,被俘虜時的驚慌,和眼見生掏内髒的恐懼,在這一刻達到了頂峰,少年涕淚橫流,大聲地用蹩腳的晉語叫道:“不要殺窩!窩是大堯黃底的親底!不要殺窩!要是殺了窩他不灰放過泥們的!”
這話的堯人口音實在太重,易陽毫無反應,手底下的刀一把割開少年比之旁人略厚的衣襟,擡手就要挖下去,妲己擡手道:“慢。”
易陽松開了少年的脖頸,他的手背上還沾染着一點不知道是眼淚還是鼻涕的液體,身上還有些被濺上的血迹,看上去有些狼狽,然而這會兒就是安定城的守軍也不敢去看他了。
兀鑄倒在地上拼命地咳嗽,身子彎成了蝦狀,妲己也不催他,等他咳嗽完,才慢悠悠地說道:“你說你是堯狗的皇族,有什麽憑證?”
兀鑄晉語發音不好,但能聽懂嶽君卓略帶着一點口音的晉話,他連着咳嗽了好幾聲,斷斷續續地說道:“窩的身上有博爾氏的次青……”他說着,拉開了衣襟,露出裏面已經初顯成年男人寬闊的胸膛,果然上頭刺着一隻覆蓋了大片皮膚的雄鷹。
軍帳中頓時炸開了鍋,立刻就有人叫道:“堯狗,我今天就要讓你替死去的弟兄償命!”
妲己擺手,瞥一眼周遭怒發沖冠的守軍們,她輕聲道:“這個人留着有用,先把人關起來,别餓死了。”
這話一出,軍帳裏就是一靜,一個洪亮的聲音叫了起來:“少将軍,留着這個堯狗,難道要去和那幫畜生談判不成?安定城決不投降!”
這聲音似乎在軍中有些威望,話音剛落,就有好幾個人跟着叫了起來:“安定城決不投降!”
妲己看向那人,見是個四十來歲的老将,皮膚微黑,眼神倒是格外清亮的樣子,讓人看着就覺得很有信服力。
她的聲音提高了一點,“在座各位,誰能告訴我堯人的兵力有多少?”
沒人說話,這軍帳中有些人是土生土長的安定人,有些是堯人鐵蹄踏遍中原時,帶兵投奔過來的,這年頭消息閉塞,堯人兵力多少,還真沒人清楚。
妲己緩聲說道:“安定城不會投降,隻要還有一個将士在,堯狗就踏不進城門,如今家國不複,能守一日安定城平安,我就會帶着你們守一日,隻是,五萬堯狗守得住,十萬,二十萬,五十萬?就是開不了城門,這些堯狗也能把我們活活餓死在城裏,你們說,到時候,城中的百姓誰來守?”
堯人殘暴,當年打不下安定城,許以好處誘東建城投降讓道,然而大軍進城後,仍舊屠戮幹淨了東建城的軍民百姓,妲己對此沒什麽太多的想法,在她那個時代,部落一旦被攻破,所有的男人都會被殺死,女人賣去做奴隸,這樣種族滅絕的政策能有效地保證戰勝部落的安全。
然而對于文明發展了數千年的中原王朝,這種可怕的屠殺實在聞所未聞。
軍帳裏衆人都安靜了下來,妲己目光掃過那個老将,屬于嶽君卓的眼睛裏閃着亮光,妲己明顯地察覺到,她說出這話的時候,身體裏一直積郁着的怨恨消散了不少。
兀鑄被扔進了一個孤單單的軍帳内,離大帳隻有幾步之遙,屏住呼吸時,似乎還能聽見不遠處的大帳内衆人低低的談話聲。
嚴格來說,嶽君卓留給任務者的并不是一個爛攤子,偌大一個安定城兩面環山,一面環水,城牆依山而建,居高臨下,是易守難攻的好地勢,若不是被二十萬大軍圍城,僅靠周遭的良田,就能實現自給自足,這是安定城能在堯人鐵蹄下支撐十幾年的重要原因之一。
妲己注意到除了軍情,時常也有人向她彙報城中的耕種事宜,翻一下嶽君卓的記憶,這城裏竟然沒一個能牽制大軍的高位文官,真正的土皇帝。
嶽君卓的愈合力驚人,還沒到十天,後腰的傷勢就已經愈合得很好,可以下地了,妲己本想多拖幾日,除了爲适應一下周遭環境之外,她也實在不大想去血肉橫飛的戰場,惹得一身腥血味。
計劃是永遠及不上變化的,那堯人将領回去之後,立刻把兀鑄王子被俘的事情上報,堯軍的主帥本就因爲強攻不下心急如焚,再得知了這個消息,頓時怒了,親自點軍十萬上陣。
妲己見過的死人多了,可平日裏哪有親手碰這些的道理,臨陣之時臉色就有些不好,配上嶽君卓俊美冷冽的臉龐,硬生生扯出一片修羅煞氣,沖進堯軍戰圈時,一時間竟然沒人敢靠近。
由于是正面沖鋒,堯軍統帥直接動用了鐵浮屠,兇悍的重甲騎兵速度不快,然而殺傷力極強,嶽君卓就是負傷連斬了三個鐵浮屠騎兵之後,被一擊打下馬,死在鐵浮屠的馬蹄之下,晉人在和堯人的拉鋸戰中,不乏有文人寫下諸多鐵浮屠破解之法,但真正的鐵浮屠除了神臂弓能稍微克制,其他諸如什麽斬馬腿,全是屁話。
鐵浮屠周遭輔以拐子馬,這是機動性極強的一種輕型騎兵,往往還沒有近到鐵浮屠的馬前,就會死在這些人的手裏。
妲己起初并沒有在鐵浮屠的戰圈裏,隻是安定城守軍的陣勢被隻有一千多的鐵浮屠沖得七零八落,亂戰之中,她就擠到了鐵浮屠近前。
嶽君卓的铠甲精美,黑底紅鐵,帽纓極高,這是爲了讓己方将士能夠看清主帥方位,不至于亂起,如今敵軍主帥近在眼前,鐵浮屠全都驚動了,逐漸地向妲己這邊靠攏。
堯軍主帥離得不遠,連聲高喝道:“生擒嶽君卓!千萬不要讓他死了!”
旁人不知道,但他心裏清楚就,想要換回自家王子,沒個合适的人質是不可能的,晉人狡猾,他隻有握緊了最大的籌碼,才能有勝算。
嶽君卓使的是一把精鐵長矛,這樣的亂戰裏,什麽刀劍匕首都是虛的,所謂一寸長一寸強,說的不是單兵切磋,而是戰場實情。
妲己舔了舔唇上的鮮血,視線落在一寸寸逼近的重甲騎兵身上,眼裏閃過一絲不明顯的怒意和嗜血的興奮。
就算是素了這麽多年,狐狸也是吃肉的,這世上,可沒有獵手被獵物包圍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