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裏最是世态炎涼的地方, 昨日趙栩拂袖而去, 今早太後閉門不見, 雲華宮的宮人背地裏早就嘀咕起來了,隻是到底沒敢在妲己面前露出什麽, 主事宮女紅巧原也沒想和這個一進宮就失了寵的娘娘再扯上什麽關系了,按着主子的性子, 大約也不會讓她再住雲華宮這樣的金貴地方。
然而看着少女垂目落淚的模樣, 她也不知道怎麽地, 心裏就軟了下來, 哄了一個時辰好不容易把人哄好了, 又讓人去熬了粥水來給她壓驚。
妲己這一夜就沒怎麽睡,雖然她心裏是不大在意趙栩是走是留的, 更不在意什麽太後見不見她,但是總要做出個樣子來,一口一口喝着紅巧端來的白粥, 溫熱的食物落進胃袋, 暖洋洋的熱意延伸至四肢百骸,妲己微微眯了眯眼, 她若是原身在這裏, 都想團在被褥裏打幾個滾了。
紅巧瞧着, 心裏就莫名多了幾分憐意,柔聲安撫在她看來十分委屈無助的少女,“主子一向是嘴硬心軟的人,娘娘隻把心安下來,等過了氣頭,就是……主子也不會對娘娘怎麽樣的。”
墨發垂在臉頰兩側,妲己輕輕地點頭,嗯了一聲,看上去柔軟而清澈,就像是某種嬌養長大的小動物,紅巧幾乎想要上手摸一摸她順順滑滑的發絲,好算在伸手之前反應了過來,改道爲妲己添一勺熱粥。
粥還沒過半,外間就傳來了小太監稍微有些尖銳的聲音,妲己臉色微白了一下,還是攏了件外裳,起身出去接駕。
趙栩的心情其實并不是很好,挑挑揀揀一年多,好不容易給自家弟弟定了個還算不錯的婚事,太後有多喜歡那個規規矩矩的柳家小姐,他也是清楚的,這下折掉一個戶部尚書并未來丞相不算,連親王妃都得重新選,唯一值得慶幸的是事情發現得早,撤一個尚書不算很大的事,撤丞相,就是他執政期間的一道污點了。
柳尚先執掌戶部整二十年,弟子門生不少,但要提拔出一個背景幹淨又能辦事的,不比換個兵部尚書好多少,可以遇見他接下來的一段日子裏,不僅要兼任皇帝,兵部尚書,還要再加一個戶部。
心情不好,臉色也就好不起來,加上妲己接駕接得磨磨蹭蹭,他的眉頭也就蹙得更深了,冷冷地看着她,“穿得這麽素淡,提前替你爹守孝嗎?”
妲己一怔,随即低下頭,“妾這就去換。”
“算了,”趙栩擺擺手走在前頭,示意宋甯和紅巧不必帶着人往裏跟了,妲己咬唇看了一眼面露擔心之色的紅巧,跟在趙栩的身後。
進到内殿,趙栩把身上的披風解了,扔在一邊,他不好皮草錦緞,披風是最簡單的玄色布料,上繡明黃九龍,底下綴着一圈簡單的雲紋,比先帝省錢多了。
“給朕倒杯茶。”趙栩的坐姿很刻闆,一隻手落在桌案上,擡手按了按太陽穴,語氣倒是沒那麽冷了,帶着點疲憊。
桌上的茶水已經冷了,妲己低着頭撤了,取了新茶葉給他泡茶,李惜君對茶道是很精通的,姿勢也好,趙栩起初是眯着眼的,看了一會兒,不自覺坐直了身子,目光從茶具落到了她玉白的手指上。
昨日那雪杏的手也白,隻是似乎不是這樣的凝白,她的手指也好看,精緻得仿佛是積年的老匠耐着性子一點一點雕琢出來的一樣,熱茶香氣氤氲開來,襯着眼前的人幾乎不似個活物。
趙栩端着茶,蹙着的眉頭舒展開來,茶盞輕拂,抿了一口,瞥一眼身側的妲己,語氣緩了一些,說道:“今日朝上,爲你父親的事情争吵個不休,大理寺卿要爲你父翻案,牽出戶部柳尚先……”
他說話的聲音不快不慢,自有一股刻闆的規矩,然而眼神卻一點也不規矩,時而落在妲己的臉上,看她神色,時而又不知想到什麽,落在她的胸前,腰後,腿彎。
李惜君是個不知人事的少女,按說被這樣肆意地打量,早就要生氣,可他口裏不緊不慢說着的,卻是關乎李父生死的話,妲己輕咬下唇,一言不發地由他打量,隻是淺淺的紅暈蔓延上兩頰。
“這案子現下重審,不過說起來,就是李渠他沒犯結黨營私之罪,兵部掌管天下各道驿站來往,他的人倒是全替别人做起事來了,治他個渎職之罪也是輕的,朕覺得他也有可能是柳尚先的同黨。”
趙栩說着,冷哼一聲,目光落在妲己的身上,如果要是宋甯在這裏,他立刻就能瞧出來,這是不生氣了,就想吓唬吓唬的意思,然而妲己臉色一白,撲通一聲就跪在了地上,眼淚簌簌,“主子,妾父親不可能做下這樣的事情,他連替别人背了黑鍋都不知道,他……”
那一跪着實不輕,加上妲己跪得急了,額角正好磕到桌案上,趙栩聽着聲音都覺得疼,也沒了逗弄她的心思,“别動不動就跪來跪去的,都哪學的規矩!起來!”
嘴裏說着斥責的話,趙栩的眉毛又蹙了起來,握到妲己手心冰涼,忍不住又道:“大冷的天,衣服也不好好穿,說着話說跪就跪,病了怎麽辦?”
妃嫔自殘也是株連九族之罪,權看追不追究,這話滾到了嘴邊,趙栩還是咽了下去,這麽不經玩笑,他怕真說了,又吓着她。
妲己的睫毛顫了顫,“妾,妾知錯了。”
說了這麽多話,趙栩爲的就是聽到這一句,他冷哼了一聲,說道:“你父親的事已經在查,朕上次就沒興連坐,這回要是能查出他隻是渎職,也不會再加刑罰……這次朕就原諒你,再有下次,再敢欺瞞于朕,這雲華宮你也不必搬了,朕直接讓人把清心殿的牌匾摘來挂上,就地畫個冷宮。”
本朝是沒有冷宮的,從高祖起,後宮裏不大有妃嫔入住,更别提修繕失寵妃嫔的住所了,到了先帝那會兒,覺得冷宮又占地方又廢人手打理,直接改做清心殿,用作盛夏之時,消暑之用,隻是宮裏老話改不掉,仍舊把清心殿叫做冷宮。
趙栩說完,自覺并沒有失去威嚴,輕咳一聲,說道:“你既然認錯了,朕也原諒你了,那……給朕更衣吧。”
這話說的V384差點沒笑出聲來,它剛才就注意到了,這個一臉冷淡的皇帝剛一進殿,目光就在妲己身上打轉,還自以爲别人不知道,一會兒瞄一眼,一會兒瞄一眼的。
妲己眉眼微低,目光流轉,視線落在趙栩的身上,不知想到了什麽,白皙的臉頰上泛起一點紅暈,趙栩有些不自在地攏了攏龍袍的下擺,說道:“先,說,說點什麽。”
“主子能明察秋毫,妾心裏很感激……”仿佛也不知道該說什麽,少女輕柔的聲音顯得有些幹巴巴的,然而就是這樣帶着緊張和青澀的話語,卻聽得趙栩目光微暗。
“之前在宏文府上,朕記得你跳的是羽衣七仙舞?”
妲己露出一副不明所以的樣子,趙栩啞聲說道:“仙子失卻羽衣,隻得委身凡人,你說,若是你父親沒犯事,你是不是也就不會輾轉進了王府,被朕帶回來?”
這話裏帶着些許玩笑的意思,妲己微微低下頭,輕聲細語道:“妾不是什麽仙子,若父親不曾犯事,正定開春嫁入成平侯府,也非世子之妻,二公子無官無職,能得主子寵愛,是妾的幸事。”
趙栩不信,母後一輩子被捧在手裏,養得四五十歲性情還宛若少女,就這樣了,還要時常嫌棄父皇當年輕薄,不得不封了表妹做貴妃,妻妾之别正如天塹,就是那位尊貴了半生的皇貴妃,也要常常說自己當年短視,甯做官家妻,不做皇家妾。
然而他也沒多計較,隻是微微眯了眼睛,由得妲己從生疏到微微熟悉,替他更衣。
冬日的衣裳厚重,趙栩也不是多配合的人,他連伸開雙臂都懶怠,妲己廢了好半天的勁,才替他脫至中衣,這會兒他就感覺到冷了,一邊朝内室走,一邊說道:“昨天就說通地龍,今天怎麽還的點着炭盆?就是銀絲炭燒起來也有一股煙,聞着都頭疼,這裏點的是什麽?這個煙……這什麽炭?一團團的,還潮,是雪裏返潮了是怎麽的?窗戶還開着,朕就不知道這些人到底是怎麽辦事的……”
妲己在他身後,眉頭微微挑了起來,舌尖舔過唇瓣,眸子裏微微帶起一絲笑意,趙栩隻覺得背後冷風陣陣,忍不住攏了攏衣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