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栩平時雖然脾氣也不是很軟和, 但很少發火, 宋甯苦了臉, 小心翼翼地進殿,還沒走幾步, 一隻茶盞摔在了他面前的地上,這會兒是冬天, 地上一層厚厚的毯子, 茶盞連個動靜都沒發出來, 就順着他的腳滾落在一邊, 然而宋甯心裏更忐忑了。
“主子爺, 是那丫頭有什麽讓您不順意的地方,還是……”
趙栩砸了個茶盞, 火氣也散了些許,他說不出“朕覺得那個宮人不好看”之類的話,心裏更加憋屈了, 要說他對李惜君有什麽感情, 那是假的,他氣惱的是被欺瞞, 原本想着随意幸個宮人, 冷怠冷怠她, 可真見了,連嘴都下不去。
他說不出口,宋甯卻是會察言觀色的,其實就是不去揣摩,他也清楚自家主子爺的心思,就是尋常顔色,到手也得稀罕幾天呢,何況是李姑娘那樣的美人,哪有人品着佳肴,滋味正鮮,喝得下去白粥的。
說起來,他跟了兩任主子,見過的美人無數,可就是柳家那位和李姑娘齊名的美人,容貌差了一線不說,也沒有人家一颦一笑動人的姿态。
趙栩冷着臉,擺擺手,宋甯松了一口氣,起身,弓着背來到趙栩的身側,侍候他衣冠。
“其實要奴才說,李姑娘也真算得上可憐了,好端端一個官家小姐呢,主子爺也别惱,要是當時她沒瞞,或回王府,或回教坊,這輩子也就那樣了……”
趙栩冷哼道:“朕又沒要對她怎麽樣,她欺瞞于朕,你還替她說話!”
這就是沒事了,宋甯不着痕迹地松了一口氣,心裏苦笑,他哪裏是替人家李姑娘說話,他明明是給自家主子爺一個台階下。
說是這麽說,趙栩也沒了回去的心情,打定主意冷上李惜君幾日,好讓她知曉自己的錯處,趙栩還讓宋甯把封嫔的聖旨拿來,就壓在九龍雕紋的玉玺底下。
“明日不必去宣旨了,等朕下回去,看她認錯的态度如何……先放着。”
宋甯應是,趙栩輕咳一聲,道:“朕沒有其他的意思,隻是她到底跟了朕,總也不能就這樣打進冷宮,傳出去,還要說朕多薄情。”
宋甯頓時嚴肅了神色,鄭重地點頭,他發誓自己是很相信自家主子爺說的每一個字的。
隔日上朝,趙栩眼皮底下仍舊是一片青黑,精神也不是太好,掃一眼禦階底下的文武百官,他有氣無力地揮了揮手,讓宋甯把昨日的折子分發下去。
其實平日根本沒有這麽麻煩,隻是今日趙栩是有話要說的,昨天參李家的人裏,大部分都是一些無關緊要的官員,卻也能看出幾分朝中清流的痕迹,這也是他第一反應是有人要逼出李渠知道的一些事情,而非其他。
他對朝中的清流一向是很寬容的,這些人清廉自持,自成一個小圈子,但絕不會抱團行事,若在之前,出了這樣的事,他除了當時氣一氣,也不會說什麽,但是昨天輾轉一晚,他還是改了已批的奏折,一早陰着臉來上朝。
禦史大夫向承是第一個察覺到皇上不美妙的心情的,他站得不遠不近,宋甯讓幾個小太監分發奏折的時候就略過了他,他當時心裏就咯噔一聲,果然等衆人都收到了奏折,迎頭一封硬殼的奏折就打到了他身上。
趙栩十五歲登基,到如今六年,執政經驗增長的同時,也練就了一身投擲的本事,他坐在高高的禦座上,幾乎隻要沒越過大殿第二根柱子的官員,指哪砸哪。
禦史大夫差點沒哭了,一腦門的汗也不敢擦,收了奏折出列,正正行了個大禮,跪伏在地上。
趙栩的聲音不鹹不淡的,“朕平日跟你們說沒說過,有事直奏,不必拐彎抹角?”
何止是說過,這話簡直要在文武百官耳朵裏生了繭子,趙栩還在當太子時,就格外讨厭各種歌功頌德的廢話,等登基了,每天收到各地兼帶朝中官員呈上來的折子,大到洪澇疫病,小到鄉裏殺人,樁樁件件全要過眼,最氣人的就是厚厚的幾打奏折裏,夾雜着許許多多沒事找事,滿篇溢美之詞的廢話折子,他簡直想拿把刀把這些人都給劈了。
他登基之後一年,就爲這事撤掉了将近四十多名愛在廢話裏夾雜正文,屢教不改的官員,之後朝中奏事都是有話直說,沒話不奏,奏了也不會超過三頁紙的。
禦史大夫想想,眼淚都要掉下來了,他這次也沒廢話啊!十行字都不到,他删改了整整四遍,确定了删去一個字全文都會不連貫,才敢奏上去。
趙栩冷笑一聲,說道:“李渠下獄,他的三個兒子也跟廢人沒什麽兩樣,當朕是傻的,千裏之遙一句大不敬之詞,你們一個兩個三個,全是順風耳通天眼不成?還是說,結黨營私的不止李渠,還有昨日上折子的所有官員?”
這話實在太重,禦史大夫讷讷,不敢接話,趙栩也不要他接話,看一眼底下低着頭的文武百官,他一字一句道:“朕這裏,從來沒什麽法不責衆的說法,這次權當是一個警告,下次再這樣折折騰騰,别怪朕撤你們的職前,沒打招呼。”
幾個官員對視一眼,就有一個按不住性子的想要出列,趙栩瞥了那人一眼,道:“王卿,你有話說?”
大理寺卿王紹立即出列,正三品的官員恰好在大殿第三根柱子之外,趙栩隻看清了他的動作,沒看清楚臉,也不耽誤他說話,“李渠的案子是你審的,還是說,你沒審清楚?”
王紹朝牌在前,行了一個禮,随即按捺不住地開口道:“回皇上的話,犯官李渠的案子确實是臣審理無誤,可臣是同刑部孫尚書,禦史中丞元大人一同審理,李渠之案牽連甚廣,臣當時想要深挖下去,兩位大人商議過後,決議結案,但在這之後臣又查到了一些蛛絲馬迹……”
大理寺卿王紹剛過而立之半,算是比較年輕的官員,這會兒高昂着頭,把自己查到的事情徐徐道來,趙栩眯着眼睛,不多時,幾個大殿第二根柱子之間的官員滿頭是汗地被點到名,弓着背出列。
本朝的兵部不似前朝,沒有調度三軍之權,主掌軍籍,軍械,軍令,兼帶各地驿站往來,沒有戰事時,可以算是主理軍中後勤事務,權不算高,事務繁雜,結黨營私這樣的罪名,本來就和李渠這樣的官員沒什麽邊可沾。
王紹之前和李渠也沒什麽交情,隻是幾次審問下來,發覺他的性情耿直,雖然對各種罪名供認不諱,但其中總有些一問三不知的地方,隻是當時審查牽連出的武将時,并沒有什麽異常,他也就忽略了不對勁的地方,直到前些日子,幾個犯事武将的家眷輾轉找到他府上,他問過話之後,真相才浮出水面。
這些武将背後确實有人串聯,然而結黨營私的人不是李渠,李渠不僅是替人背鍋,這個鍋背得連他自己都莫名其妙,還以爲是自己幹的。
王紹的話說完,趙栩的目光就落到了大殿正前方的戶部尚書柳尚先身上,柳尚先這會兒也顧不得太多了,一步出列,怒聲道:“王紹!說話做事要講證據,就憑幾個犯官親眷的話,你就敢定老夫的罪名嗎?”
王紹不敢定,這也是他想讓李渠開口的原因,李渠之前并沒有想到自己是替人背鍋,然而之後就算猜到了,他也不敢再說,因爲柳尚先用的是他的驿站人手同邊關互通消息,這個工程極爲浩大,如果不是确定了李渠的性情,連王紹也會覺得他和柳尚先是串通好的,不然怎麽可能會有人連自己手底下的人手全成了别人的馬前卒都不知情?
本來這罪也是大罪,可趕上前些日子皇上抽風,減輕了許多刑罰,他不說,罪名已經判定,死也就死他一個,無關家眷生死,說了就是欺君之罪,舊事重提,哪有上一次的運氣,赦去株連九族的大罪。
趙栩擺擺手,心裏怒意升騰,他的臉色反而冷得近乎平靜,丞相年老不管事,他這幾年忙得腳不沾地,原本想等丞相告老,提柳尚先上來爲他辦事,順便給自家那個隻知道吃喝玩樂的弟弟一門強有力的姻親,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他準備重用柳家了,大約也是因爲這個,柳尚先急于洗白自己,毅然決然之下,推出了李渠頂鍋。
想通關節,他也不去聽柳尚先的解釋了,隻是道:“此事交由刑部審查,一個月内,給朕一個結果,下朝。”
柳尚先的臉色頓時灰如塵土,宋甯跟上趙栩,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聽他輕咳一聲,道:“去雲華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