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來了月事, 不盡快嫁人就有些說不過去, 如今正是朝廷上下大力鼓吹女子早嫁的關口,所謂上行下效, 長安貴女多是十三四歲嫁人,再遲不會過及笄, 他們最長也隻有不到兩年的時間爲嫣兒挑選一個合心意的夫婿。
劉盈不禁又想起嫣兒稚嫩卻已經初顯風華的俏顔, 他是個男人, 明白纖細的小姑娘對男人的吸引力遠遠不如一個懂得誘惑的成熟女子, 他想給嫣兒找一個疼她愛她的好夫婿, 然而又清楚地明白,除非小姑娘一夕之間長大, 否則男人就是這麽膚淺的生物。
當然,放棄适齡的好人選,找一個和嫣兒差不多大的小郎君也是個不錯的主意, 然而年紀小代表着不确定, 十一二歲的小郎君性格都不曾定下,實在有些委屈嫣兒, 何況還要考慮門當戶對, 想來想去, 劉盈也想不出個合适的人來。
放在平時,這并不是他一個做皇帝的需要考慮的事情,然而他因爲嫣兒和母後做下交易,也就意味着母後不會再過問嫣兒的事情,他需要爲自己的小姑娘負責任,而一個女郎最重要的事情,莫過于終身。
比起他,魯元公主就要樂觀得多,雖然樂觀這兩個字通常和她是不搭邊的,不過這不妨礙她開始頻繁參加長安勳貴們的宴會,目光時常流連在相貌英俊舉止得體的世家郎君身上,時不時緊張地詢問妲己的意見。
妲己這些日子跟着魯元公主,也算是見過不少适齡的郎君,雖然還沒有一個能比張嫣那兩個兄長的相貌俊美,氣質更是不提,讓她越發意興闌珊起來,她居然開始有些理解魯元公主了,亂世開國,勳貴中本就是泥腿子居多,所謂一代爲富,二代爲豪,三代爲貴,如今的勳貴普遍不過一代兩代,更有珠玉在前,能入眼者自然寥寥。
魯元公主對自家女兒的心情很敏感,她迷戀張敖多年,自然十分能理解一個有吸引力的男人對女子來說是多麽重要,可長安勳貴的圈子就這麽大,總也不能爲了挑選一個郎君,召集諸王封地裏的年輕俊彥。
說着無意,聽者有心,張敖還真把這事往心裏去了,三月一過就是劉盈生辰,到時各地王侯都要趕赴長安,從這中間挑選一個合心意的夫家就容易得多了。
劉盈沒什麽意見,長安的勳貴大多沒什麽實權,而有封地的軍侯常年各自爲政,他生辰在開春,又正趕上祭祖的月份,每年各地王侯都要在長安滞留上一月之久,足夠爲嫣兒相看一個良婿。
梅花敗後桃花開,早春三月,乍暖還寒,張嫣的身子又小小地病了一場,劉盈來看她,還帶了瘦了一大圈的黑狗王玄水。
先帝養玄水三年,他駕崩後,玄水該吃吃,該喝喝,不見一絲悲痛之色,反而離了張嫣幾個月,沒心沒肺的黑狗王是吃也吃不下,喝也喝不下,整日趴在籠子裏生無可戀,劉盈也無法,隻得讓人小心地帶上玄水,進了宣平侯府。
幾個月不見,劉盈身上還是帶着那股溫柔明澈的氣質,隻是眼角眉梢處有着些許不同往常的細節,妲己看在眼裏,知道是自己的那些改變起了作用,也許她現在就離開這個世界,任務也不能算失敗。
劉盈拂袖,不算規矩地坐在了床榻邊上,擡手摸上妲己的額頭,語氣輕緩的,帶着不作僞的關心,“已經不熱了,頭還疼嗎?”
妲己咬了咬唇,眼睛亮亮地看着劉盈,“舅舅都好久沒來看我了……”
小姑娘的撒嬌總是讓人無法抵抗,劉盈心頭微軟,無奈地笑了笑,點了點她的鼻尖,柔聲說道:“是舅舅的錯,舅舅帶了玄水來給我們嫣兒賠罪。”
妲己噘嘴,但又似乎舍不得這份親昵,還是輕聲哼道:“反正你們都是不想要我了,阿母天天想着把我嫁到别人家裏去!”
劉盈一挑眉,随即含笑哄她,“那舅舅封你做翁主,不嫁到别人家,我們娶十個八個小郎君回來。”
妲己鼓着腮幫子看着他,劉盈忍不住笑出聲來,随即就在一頓小拳頭下抱頭告饒,連聲道:“是舅舅錯了……”
小姑娘打夠了,抽着鼻子又縮回被褥裏,俏臉上一片嚴肅,讓劉盈更難端正态度,他強忍下笑意,摸了摸小姑娘的腦袋。
“阿母最近跟我說了好多好多話,她問我想要嫁給什麽樣的郎君。”妲己抱着劉盈一隻手臂,掰着手指頭說道:“我說一要長得好看的,像阿父那樣,二要會些武藝,三是文采要好,能爲我作詩最好了,四……”
小姑娘的鼻頭皺了皺,沮喪道:“可是阿母說沒有,長安的郎君文采好的不練武,練武的不讀書,長得好看的家裏姬妾成群,就沒有我想要的!”
劉盈的肩膀抖了抖,忍着笑,目光卻很柔軟,小姑娘的憧憬總是美好得讓人不想破壞,即便不切實際,但卻讓他有一種想要呵護這份憧憬的欲望。
他擡手摸了摸妲己的頭,柔聲說道:“會有的。”
隻是三個字,卻透着無與倫比的帝王意氣,這些日子朝政上的順利讓他整個人的氣質陡變,更帶了些許獨屬于年輕帝王的鋒芒,妲己的眼眸裏星光微閃,似乎想到了什麽,唇角彎出一點甜蜜的笑意來,輕輕地蹭了蹭劉盈的手。
小姑娘的臉頰溫熱而滑膩,劉盈一頓,想要不着痕迹地抽開手,卻被緊緊地抱着手臂,再多掙紮就顯刻意,隻能由得她蹭過之後,仍舊依賴地抱着他黏黏膩膩。
“就是有了,要是人家不喜歡我呢?”妲己的聲音裏帶着天真的憂愁,“阿父對阿母很好,可是他不喜歡阿母,阿母也不開心……”
她說什麽,劉盈已經無法集中注意力了,小姑娘微鼓的胸脯時不時在他手臂處蹭過,帶着被褥裏殘存的溫熱,越發引人遐想,他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能龌龊到這種地步,讓他幾乎忍不住落荒而逃。
劉盈離開時留下了玄水,黑漆漆的大狗瘦是瘦了,身上的皮毛還是那麽油光水滑,蜷在床榻邊上,時不時嗚咽幾聲,如果忽略掉那半人高的巨大身形,還真像一隻讨好主人的狗崽,妲己擡腳輕輕在那漆黑的皮毛上踩了踩,玉白的腳心被撓得癢癢的,讓她禁不住笑出了聲。
魯元公主怕狗,但見妲己喜歡的模樣,還是沒說什麽,隻是吩咐人看住了大黑狗,不讓它傷人。
劉盈的生辰在四月,三月底的時候,各地王侯已經開始趕赴長安,到的早的,已經在宮裏住了幾日。
先帝風流,子嗣倒是不多,算上一直養在宮裏不尴不尬的淮南王劉長,和谥号隐王的劉如意,也不過八個,到的早的三個封王裏,就有在張嫣記憶裏最後奪得皇位的代王劉恒,換了個人來,必然要針對此人大做文章,妲己卻懶得這麽做。
劉盈在一天,就是一天的皇帝,不是他英年早逝,他的那幾個兄弟沒人能上位,如今劉盈活得好好的,再是潛龍,都得潛上一輩子。
這次諸王趕赴長安,魯元公主看到的是張嫣未來的夫婿,然而劉盈知道,他的幾個兄弟,這次能回去封地的大約不會多,母後會對他心軟,卻不會對父皇留下的那些子嗣心軟。
若是以前,他自然是極力反對,可如今漸漸握起了帝王權柄,他也開始能理解自家母後的想法,他還是做不到親手殺死兄弟,卻沒立場反對母後的決定,因爲他明白獲利的人是他自己。
這些日子以來的權柄讓他意氣風發,同時又讓他變得清醒,他開始審視自己從前的作爲,從一個正常人的角度出發,他沒有做過一件錯事,但從帝王的角度,他簡直愚蠢得像一隻猴子。沒有哪個皇帝能活得像他這麽天真,他天真了二十年,若不是母後,他甚至都不會有坐上這個皇位的機會。
劉盈有些疲憊,天下百廢待興,各地民不聊生,他想做的事情太多了,如果可以,他一點也不想在這些争權奪利的事情上耗費精力。
即位兩年,劉盈仍算得上新君,他的聲望及不上先帝,甚至及不上一直垂簾聽政的呂後,朝觐之時,幾位藩王還帶着兩年前的不以爲然,他們敬畏的是呂後,怕的是呂後,對劉盈,除了豔羨就是妒恨。
劉盈第一次如此冷靜地審視他們,第一次如此冷靜地審視自己,他第一次發覺自己竟然對這些人是沒什麽感情的,就像是哪怕這些人立刻死在他的面前,他也不會有太多的觸動,以往種種,更似僞善。
他本來……也就不是什麽好人啊。劉盈不自覺撫摸了一下自己的手臂,有些厭倦地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