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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貞吉木然地朝剛在假寐不語的萬皇後看去。

隻看了一眼,她平靜地調過頭,半垂着眼不語。

周文帝也沒說話。

就當柳貞吉以爲這事就這麽揭過,卻又聽周文帝又道,“皇後不是讓你無子的主兇,你沒必要恨她。”

他不提還好,一提,柳貞吉心裏對他們僅存的那點溫情在這刻也沒剩了。

她很困惑地問皇帝,“您到底是怎麽想的?我真是弄不明白,你們傷害人的時候,就真有沒有想過,你傷害的人會如你憎恨她一樣地憎恨您呢?您覺得你們一個是皇帝,一個是皇後,就可一手遮天,想要什麽就要什麽?”

她沒等周文帝回答,接着平靜地道,“不,我不說,不代表我不知道,你們對我做過什麽,我都知道,這世上,唯有惡意與龌龊無處可藏,父皇,你裝得再大義凜然,你也不過是跟母後一樣,見不得我被他這麽對待,你覺得太子會因我亡國,母後覺得我死了,她的兒孫就都是她的,我先前不說,是因爲我不覺得這些人性該有的私情需要從嘴裏說出來擺到台面上,我從未真正怪過你們。”

說到這,她站了起來,實在沒辦法在這個地方呆了。

“我要是像你們,這宮裏早就血流成河了……”柳貞吉起身後,擡頭忍了忍,忍住了鼻間的酸意,“這大周朝,怕也得亡,我的丈夫,也要跟這個國家陪葬。”

說至此,她已經不想再說下去了。

起身快步出了門,連最後的禮也沒施。

萬皇後在另一側聽得都怔了,好一會,她張開沙啞的喉嚨,輕嘲道,“也是,一個個都像我們,都得瘋。”

皇家的都是瘋子,一個走岔,盛朝轉向衰敗,也用不了幾年。

周文帝冷着臉,轉過頭,對着萬皇後,“所以你還認爲她是對的?哪怕她連你的孫兒孫女一眼也不讓你見。”

“這不就是我的報應?”萬皇後淡淡地道。

兜兜轉轉這麽多年,如果不是快要死了,她可能,也還是放不了手吧。

她下了地,走到他面前,坐在了他身邊。

皇帝一路聽着她喘着大氣,直到她坐下後好一會都沒恢複喘息。

他皺了眉。

她不該走動。

她就像随時随刻就要斷氣了一樣。

萬皇後足花了小半柱香,含了參片在口,腦袋如萬針被刺的疼痛才緩和了下來。

她看着皇帝松松握着她的手,聲音還是啞得不成形,“你越覺得她不應該,他們就越恨我們,皇帝,我早已不知道跟一個人交心的感覺是什麽了,你還知道嗎?”

**

柳貞吉出了鳳宮,在鳳宮外的亭子裏,坐了好一會,直等身上的戾氣消散了,才打算回武才宮。

“太子妃……”帶着宮女們跟着她的梨雲扶着她,小心地看着她的臉。

“嗯?”柳貞吉偏頭看她,見她一臉擔心,拍了拍她的手,臉色也緩好了許多。

算了,有什麽好說的,她付出用心對待的,十有五六,都還之了好意。

有這概率,可以偷笑了。

終究從不是悲觀的人,這麽多年積極生活習慣了,想着,柳貞吉嘴邊也有了點笑。

見她臉色又明朗了起來,梨雲看着心口有點抽疼。

這麽多年,爲難的不爲難的,她的小姐都這麽對付過來了,隻是,這麽多的事都施加到一個人的頭上,誰都會累。

“好了,笑笑。”見梨雲一臉沉重,柳貞吉還安慰了她一句。

見丫頭朝她勉強地笑了笑,她好笑地搖搖頭,便不再說了。

回了武才宮,宋濤又過來給她把脈,讓她繼續好好注意着身體,最好是風寒都别有,别用藥。

是藥三分毒,但這别人吃了三分可解的毒,到了柳貞吉的體内,那就是七分。

宋濤說她的器髒受不了。

皇後就是這樣,她的五髒六腑都已經不能用了,現在就靠幾百年上千年的老參吊着那口氣,哪天走都有可能。

“我知道了。”

“那您還是多加小心,該忌的口要忌,平常也要小心些。”宋濤最近還是要回柳府,不能就近照顧她,還是很擔心。

“放心吧,你看我除了那一陣,哪時病過?”

确也是。

如果不是有人下毒,王妃還真是他們王府最平安喜樂的那一位。

就是太子隔大半年要小病一場,可王妃從來沒有。

連坐月子,小幾天都能下地走一圈。

“那臣就放心了,您放心,如果調養得當,您以後可能也還是會有小皇子的……”宋濤不忍她灰心,安慰道。

“嗯,”柳貞吉失笑,不以爲然,“幫我照顧好我娘。”

宋濤畢竟是家臣,安慰起來,十成十都是真意。

哪怕沒有可能,她聽了心裏也是舒服。

“臣得令。”

宋濤配好藥,沒在太醫院呆幾天,就又不再進宮了。

孔氏甚是奇怪,本來藥石罔效的病,突然之間有了點起色,宋濤見此奇景,自當全力施救。

**

周裕渝是個讀書很有一手的孩子,他有過目不忘的本事,不過六歲,就已經熟記許多書了。

他的先生說他天賦極高,但他的母妃說他隻是會讀書罷了。

有沒有本事,還得跟着父王先生學才是。

在周裕渝這裏,母妃是個很奇怪的人,她對他很嚴厲,會在她認爲他沒道理的時候,會讓他餓肚子;但在他做好事,想玩耍的時候,她哪兒都随他去,哪怕宮外。

周裕渝就常去宮外,跟他父王一同出去,也跟捉拿犯人的侍衛出去過,也跟先生們一同拜訪過他們的同窗。

就像在西北,他的母妃任由他去遍西北城裏的任何一個角落。

也之所以,周裕渝當西北城是他父王的,也是他的,所以他才舍不得離開西北。

現在,他的先生說,以後這天下,是他父王的。

他的母妃問他想不想要,周裕渝隻記得西北,隻答了他想要西北,他的母妃當時就笑,抱着他,讓他再多呆呆,然後再告訴父王與她。

周裕渝知道她是什麽意思,他的母妃就是這樣,她認爲隻要是父王與她能給得起他們的,隻要他們要,父王和她就給。

他要的,辰安要的,無論是什麽,隻要他們給得起,他們都給。

周裕渝已經念史,先生們什麽都教,自然聽過奪嫡的事,也知道哪怕同母所出的相互殘殺的争端……

就此他還好好想過,如果弟弟出生了,會是什麽情況?

他也因此問過他的母妃。

他的母妃答,不管他要什麽,你都要好好保護他,而他必須敬愛你。

如果他不能呢?

周裕渝當時問他娘。

“那由我教他教到他會爲止。”他母妃當時這麽說。

這讓他覺得安心。

不管他的母妃有多少孩子,他母妃都說他永遠都是她心口上第一個心頭至寶。

周裕渝不明白這些道理的時候,就很想再有一個弟弟,等知道道理了,就更想要了。

他想帶弟弟出去看這他們父王打下的天下,想背弟弟到處去玩,更想讓弟弟敬愛他。

可這些都沒了。

周裕渝在聽到宋大夫跟母親的談話後,躲在榻下面的他一聲都沒吭,直到外殿裏沒有人,奴婢都出去了,他才從榻下爬了出來。

他手裏握着的像他娘一樣的糖人,眼睛暗淡地垂下。

不能再有弟弟了嗎?

周裕渝已經沒有心情把特地在宮外帶回來的糖人給他娘了。

他去找了辰安,在他和辰安共住的清平殿裏,把沒有弟弟的事告訴了她。

辰安正在認認真真的刺繡,聽哥哥說話的時候才放下針,聽完,她就像個小大人一般挺直了還微彎着的脖子,端莊地坐直了身子,朝周裕渝輕聲道,“那麽,是爲什麽不能生呢?娘之前說,要給我們生一個弟弟一個妹妹的。”

一個給哥哥帶,一個給她帶,都說好了的。

“不知道。”周裕渝煩躁得很,他能在榻下忍住氣,都是因爲下意識覺得要是讓娘知道他偷聽,肯定會傷心,所以才忍了下來。

“那誰能告訴我們呢?”周辰安問她哥哥。

她想當姐姐。

外祖母也答應她了,要等着母妃生小妹妹,看她當小姐姐。

約定好了的事,不能悔改。

周辰安這麽一問,周裕渝頭腦反倒清晰了起來,“有很多人,先生,暗衛,還有長殳宋大夫他們。”

“那麽,誰最可能告訴我們?”

“戶公公。”周裕渝很清楚地道。

辰安小郡主嘴邊有了點淺淺的笑,就像清晨突然羞澀綻放的小花朵,“那我們就去問戶公公,我記得有好久,哥哥跟我都沒跟他問過好了,不知道他忙不忙。”

“昨個兒他見我了,”周裕渝說到這,想起戶公公走時,低下腰,給他整理小王冠的樣子,他不由笑了起來,“他肯定會告訴我們的。”

那是個對他們兄妹百依百順,無所不從的老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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