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吉兒病重時,反而是皇帝默許他在京中影響最大的時候。
但她一醒,他父皇的手便又收得緊了些了。
周容浚大概能猜出他父皇是怎麽想的,無非就是想看看他,如果沒有他的支持,他到底有多大本事。
而且,可能他逼他們母後動他皇兄的事,還是惹怒了他。
但周容浚還真是不在乎文帝是怎麽想的,他進京,也不是怕他父皇生氣,而是他确實已經對廢太子的耐心告竭了,一點也沒剩。
萬皇後進了鳳宮歇息,周容浚尾随周文帝進了德宏宮。
落座後,周文帝看着底下豐神俊朗,一身王者之氣的周容浚,半晌沒有說話。
他這樣子,與他那聲茬厲色,實則如同喪家之犬的親皇兄截然不同。
他打下了屈奴,現在屈奴任命的官員,居半是他的。
而且,他不在京中,卻沒有任由現太子的權勢擴張,哪怕十一這一來年又娶了兩個四品官員的女兒爲妾,有了兩家的支持,他在朝中也并沒有得什麽好處。
前次他王妃病重之事,周文帝以爲他會暴怒生狂,着實沒想到,他能忍到如今,而且看起來,他一身的無事。
他沉穩内斂得确實像個一方之王了。
這就是他最出色的兒子。
看着他,周文帝難免心生幾許驕傲,但更多的,還是對他的審視。
他要是再進一步,他所需要做到的,還要更多。
“等會去哪?”周文帝在看過他之後,問了這一句。
“回府。”周容浚簡言道。
他說話的時候是平端着頭的,不像過去那樣會半低着頭顯示恭敬。
于是周文帝也能看清他說話時的表情,尤其是眼睛。
周容浚紋風不動。
周文帝突然想起過去他倔得一句話都不懂得妥協,要招他打罵的過去了——想來,其實有些懷念。
那個時候,他還算是看得透這個兒子,但現在卻是不能了。
他的兒子大了,而他老了。
歲月就是這麽無情。
“不去看看你大皇兄?”周文帝淡淡道。
周容浚擡眼,看向他,“兒臣需要去見?”
周文帝笑出聲來,“你想不想見,朕管不着。”
他不會令他去見,他想做什麽,還是自個兒去做的好,可别盡想着拉着他這張虎皮扯大旗出來。
這一次,周文帝是決計不幫他這四皇子了。
“那兒臣知道了。”
“就這?”看着一句話也不願意多說的周容浚,周文帝興味盎然地翹起了嘴。
“父皇想讓兒臣說什麽?”周容浚也笑了笑。
“我們父子,也許久沒說過話了。”周文帝突然有些感慨。
周容浚點頭,“确實,自兒臣去了西北,就沒好好說過了。”
“你有什麽要與朕說的?”周文帝接着話道。
“父皇保重身體……”周容浚直視周文帝,眼神深遂又平靜至極,“屈奴那邊,地方是我們的了,但人心,沒個十年八年的,成不了周朝的,我還想父皇好好在京裏,替兒臣撐腰。”
貞吉兒說,每朝每代的皇帝老了,一怕孤寂,二怕有人逆他的心,最怕的,是有人奪他的權……
所以,在沒徹底弄清他父皇的意思前,他不能成爲他父皇的威脅,不能像别的皇子那麽蠢。
這個皇朝,畢竟還是他父皇的。
他父皇若是個庸君也就罷了,可他不是,他花了這麽多年,把朝廷變成了他要的朝廷,哪是他能抗衡得了的。
他能給他權力,也能收得回去。
其實周容浚不是不懂這麽道理,但他王妃說的,他聽得入耳些,也習慣把她的話記在心上,于是行爲做事,難免受其影響,于是一聽周文帝要他說話,哪怕文帝要聽的不是這些話,他也借機說了出來。
他不想再成爲一個廢太子。
他要做的,是徹底有把握的事。
周容浚的話讓周文帝的臉冷了下來。
好一會後,他看着神情冷峻的四兒子,搖頭失笑道,“誰給的你這份膽?”
敢這麽跟他說話。
周容浚未答,隻是朝周文帝笑了笑。
周文帝是真覺得他不同了。
城府深得他看不透之外,居然難得的還讓他覺得不厭惡,還有些喜歡。
“既然沒想在京裏多呆,那就好好處理你手裏的事,不要驚起太多波瀾,這京裏,最近出的事太多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最後,周文帝說出了自己的意思。
“兒臣知道了。”周容浚淡道。
周文帝急着再去鳳宮,朝他揮手,“那就去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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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容浚沒有先去見廢太子,但還沒出宮,現太子的人就找上了他,請他去東宮。
那座東宮,他親皇兄住過,他自己也住過。
當初小十一,還被他在這裏教訓過。
而現在,他是現太子。
周英德在東宮門口迎的周容浚,見到他,往日總免不了有些怯懦的十一皇子朝周容浚卻笑得滿臉春風,“四皇兄難得回京,想必諸事纏身,繁忙不已,皇弟想趁皇兄未忙之前,請皇兄喝幾杯薄酒,不可四皇兄意下如何?”
周容浚聽了笑了笑,一掌拍向他的肩,“去端酒來。”
周英德臉色一僵,“皇兄不進去?”
“就不進了,免得觸景傷情……”周容浚再拍了下他的肩,這次力道不比前次弱,他嘴裏的聲音倒沒變,“畢竟這裏我也住過,十一皇弟就别讓皇兄爲難了,可行?”
說着,他似笑非笑地翹起嘴角,看向周英德。
周英德臉色終究是變了,勉強笑道,“朝皇兄這說的,不進就不進罷。”
說罷回頭,讓下人端酒來,居然還真按周容浚的意思,兄弟倆在東宮門口對盞了三杯。
随後,周容浚揚長而去。
周英德這才醒過來,知道剛才居然還是被周容浚牽着鼻子,完全按了他的意思來,氣得轉身就對着柱子狠踹了幾腳,直喘了幾口氣,這才歇了一口氣。
不一會,他的小太子妃捧着她的大肚子過來找他,周英德看着太子妃眉清目秀的臉,突然想起那錢家人略帶嘲諷所說的不過如此……
不過如此?
周英德是見過他那四皇兄的王妃無數次的。
在她還不是獅王妃,隻是他四皇兄的未婚妻時,他就見過她好幾次。
那時候他還不懂自己的心思,隻知道她一出現,就覺得她長得好,他叫她過來一起玩,可她不答應,他當時就聽了别人的話,把他最好的愛寵小花讓人塞到她身上,讓他見識見識一下他十一皇子的厲害……
可那之後,她見着他就躲,再也不願意見他,更别提與他一道玩。
周英德當然懂那個人所說的他的太子妃不過爾爾的話,與那個總是天真無邪,又有着怯生生的眼睛,讓人想不斷靠近的人相比,他這個太子妃,實在太一般了。
不過再一般,他也還是眼帶憐愛地扶了她,“不是說我晚些時候會回去陪你?怎地來了?走這麽遠的路,傷了身子怎麽辦?”
太子妃李氏聞言甜蜜地笑了,低頭輕聲道,“我聽說你心情有些不太好,就想來迎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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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容浚先回了座落在京郊的獅王府。
王府留在京裏的幕僚皆在府中等他,周容浚與他們這一議事,就議到了深夜。
“王爺,睡一會罷。”蘇公公捧來王袍,勸周容浚道。
沒半個時辰,就要騎馬上朝,周容浚搖了頭,“不必。”
“若是王妃知道了,又得說您了。”
“不是不在。”聞言,周容浚笑了笑,眼也沒擡,道,“難不成你也要學長殳了?”
什麽事都要跟她報上一報。
蘇公公忙彎腰,“奴婢不敢。”
說罷也不敢再多說,把他要穿的朝袍放下,又去招呼了暗侍去廚房給王爺準備醒神湯。
王妃不放心王爺,所以他的吃喝,就安排給了府裏最靠得住的暗侍,此人身份極大,之前已經是一介頭目了,即便是蘇公公,也隻有提醒人做準備的份,沒有安排人的份。
周容浚這邊剛看過手中的情報沒一會,就又是吃食穿衣,緊接着騎馬入朝。
他來得不早不晚,朝中文武百官,正好陸續入宮。
看到他來,皆半居然忘了說話,看到他過來,連忙讓道,眼看着他一路大刀闊斧往前走。
内閣的章閣老走在前面,早聽到動靜回過頭來等着人,等他一走近,忙揚起手作揖,“見過獅王……”
周容浚見到他,再看看他身後的那幾個閣老,等見到劉閣老,這個幫着廢太子當細作的閣老,很是新奇地道,“劉閣老,你怎麽在?本王怎麽聽說,你前段時間不是病得不能下床嗎?”
劉閣老本來頭低得很低,讓人都看不見他的臉,哪想周容浚連跟章閣老一句話都沒說,就先挑他出來說,他心中有苦難言,這下,連頭就更不敢擡了。
他及劉氏子弟,最近已經夠受一些人的排擠了,今天這事傳出去了,想必以後日子就更不好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