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容浚帶着他們,出去見了幾個朝中品德俱佳,風度不凡,得周文帝青睐的幾個官員——這是柳父從不曾帶他們去見過的人,這其中固然有他們父親的舊識,但後來都與他們父親交情淡薄了下來,見過的人中也有一個還曾是他們父親的死敵,現在卻是周文帝最爲看重的良師益友,内閣重要官員,名滿天下的“天下第一師”陶閣老。
回程上馬之前,柳之程激動得滿面紅光,柳之平相對其就要冷靜許多,不說話一路也朝周容浚連連打躬作揖,柳之程因爲還見到了來年春闱的主考官陳新陳大人,父親以前上朝回來必罵的人卻關心地問了他幾句學問上的事,指點了他幾句,他腦袋現在一片昏昏乎乎,但就算如此,他還是知道他二弟做什麽,他就跟着做什麽,也朝周容浚連連打躬作揖,以表謝意。
周容浚手背在身後,手中的馬鞭一甩一甩,光從神情就看得出他的輕松愉悅來,剛剛那幾位内閣官員在拜見他的時候,因此神情都與他多說了幾句話。
他見柳氏兄弟作揖,隻看一眼,也沒說什麽,等到了要上馬的時候,他朝柳之平颔了下首,等他靠近他身後,漫不經心問了他一句,“徐大人待你如何?”
徐大人是戶部尚書,也是柳之平私下拜在其下爲弟子的師父,與太子走得較近。
先前柳家在司馬案中的事,也是他爲柳家在太子面前求了情,各方打點,他也幫了柳之平不少忙。
柳之平一聽,忙答,“徐大人待我很好,如同半子。”
徐大人也是他嶽母的族兄,其中也有親戚關系,因承他嶽家所托,一直對他細心栽培,給過他不少機會,也幫過他太多忙,柳之平對他一直很是尊敬感激,也視他如半父。
柳之平說罷,又道了一句,“徐大人是個公正無私的好官,對外公正,治下仁和,朝廷内外盡知,不知王爺可曾聽聞過?”
周容浚嘴邊揚了點笑,“本王是有耳聞過,那你好好跟着他。”
說罷就翻身上馬,柳之平懵懵懂懂,不是很懂他的意思,連忙朝他臉上看去,見他臉上神色輕松,并無不妥之處,但這心還是放心不下來,莫名被提着一般似的。
“徐大人一身查薄的好本事,這個倒是舉朝盡知,二舅爺想來在其下也學了不少吧?”俞飛舟見柳家這二舅爺腦子轉不過來,提點了一句。
柳之平小心翼翼,“不才才疏學淺,徐大人的看家本領,還未學到皮毛……”
“二舅爺謙虛了。”俞飛舟點到爲止,也跟着上了馬,往後一揮手,示意護衛們上馬起程。
等前面的護衛騎出開路,周容浚也揮鞭縱馬,留下跟不上他們的柳家兄弟,被王府的兩個護衛相送着,晚了一段路這才到了王府。
到王府的時候天色已不早,這時柳貞吉也不好留他們的飯,隻好讓他們趕回去用膳。
臨走的時候,周容浚賞了不少東西下來,孔氏出身富貴,出嫁的那個時候家族還有人撐着,娘家還是有些名望的,她見識自不淺,嫁的柳家也是富甲一方,她向來不是個眼皮子淺的,但這次獅王還是賞了幾件足可當傳家之寶的寶物給她,她還是忍不住甚是開懷,本來心中因走之事還有一點的傷感也沒了。
柳貞吉送她到西門的時候,見母親的眼睛直往那幾個箱子看,一路放在她臉上的次數,數都數得過來,柳王妃好笑不已,送了母親兄嫂到了柳家的馬車邊,見母親吩着着人把幾件重要物件放到她座位邊上時,她忍不住調侃道,“娘,我現在是比不上這幾樣死物了吧?”
孔氏沒理會她,等人把箱子小心翼翼地擡上去後,她回過頭朝女兒道,“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我是不管你了,懶得管你,管你不是我的事了。”
柳貞吉抿嘴悶笑不已。
孔氏叫着媳婦跟她上同一個馬車,等到馬車出了門,她偷偷掀開窗布往後看去,見女兒還站在門口,她就快快地放下了簾子,怕多看一眼,又會傷心。
過了一會,她朝兩個一直看着她的媳婦道,“這裏面的東西,王爺與我說清楚了,是皇宮裏出來,但歸于他獅王府了,他已叫人造了冊,說是賞于你們兩家,你們知道這是什麽意思嗎?”
“兒媳知道,”孔氏沒說之清就弄明白了其中意思的高氏沉穩地點了下頭,“王爺是說,這些從内務府和獅王府都除了冊的珍品,我們是可以拿去用的。”
也就是說,可以拿出去打點的。
宮中每樣物件都是聖品,能得皇帝賞賜的人,一年也不過那麽幾人,好東西誰都想要,尤其是經過皇帝之眼的,更是有不少人趨之若鹜,他們柳家拿得出這些個東西打點,也不愁找不到人幫忙。
“知道就好,你們相公的事,你們自己心裏要有數,真要用到用場了,隻管往我處來拿就是。”爲着這兩個兒子,孔氏也知,她還得爲他們再周旋幾年。
“這些,是小妹的意思?”李氏小聲地問了一句。
孔氏沉默了下來,好一會道,“就算不是她的意思,也是因的她,咱們家現在有這個勢,莫要浪費了,再來,可不一定有現在這般好的時機了。”
成婚不到兩年,就已生有一子,肚子裏還有着一個,不談獅王如何作想,這事哪怕換到皇家那,也是必定對她恩寵有加的。
“兒媳知道了。”
“媳婦知道,您放心。”
高氏,李氏作了答,心裏也是有了一定的盤算。
小妹東風已起,他們家,也得抓緊時機乘這陣東風東山再起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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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貞吉再度有孕的事,她還是讓長殳差人去宮裏報了信。
不好她娘家都知道的事,宮裏面卻不知情。
現在已經是臘月二十八了,今年臘月的月份沒有三十,臘月二十九就是大年夜,他們初一進宮,也過不了兩天,他們夫妻可以當面與皇帝皇後說這喜事,也當是大過年的,給皇家添喜了。
母親與兄嫂一走,柳貞吉也是更忙了起來,雖因懷孕行動小心了些,但該管的事,一件也沒少,且因這兩天陪母親嫂子說話,還耽擱了些重要的事情,還得她沉下心來處置。
這日,七皇子周行言,言王回京。
言王還沒有在外面開府,回京不是住皇宮,就是差人往皇上那報一聲,住到獅王府來。
大前年他回來的時候,住的就是獅王府。
這一次,他回宮跟皇帝請了安,又說了要去獅王府的意思,諸事纏身的周文帝也沒多想,就準了。
七王爺一到獅王府,是俞飛舟接了他,見到剛分開不久的俞護衛,言王笑得尴尬,“又見着了,飛舟。”
俞飛舟在西北最後一段,是已經不見言王的人了,見到七王爺朝他打招呼,他還是一如之前的恭敬又磊落大方,“小的見過七王爺,想來您一路勞頓,現在也困倦了吧?我家王爺囑我先帶你去清洗歇息一番,有事再行計較。”
這與過去并無二緻,一切都沒有變化,周行言點頭,心中暗松了口氣,跟俞飛舟去了他在獅王府獅園的住所。
這時周容浚與柳貞吉皆在案堂,隻是獅王爺正右手抱着兒子,左手在練字,獅王妃正在拿着小果子給她的住在王府的官員名單,正檢查管家報上來的給他們安排的馬車随侍。
柳貞吉給與他們王爺往來的官員造了花名冊,最重要的人,還要多關心一些,如蓁窮州來的那位刺史大人,人窮得就跟他在的州的名字一樣是真窮,派出照顧他的小厮就回來報,說他像樣的衣裳就一身,每天見過客回來,都要小心脫下疊起來待明天再穿——那人有幾分清骨,窮是窮,人也坦蕩,但可不會跟人讨要一分銀錢,柳貞吉就着過年的名目,打算給他多備幾身衣裳,還有打發些隻給他用的賞銀,免得他們缽滿盆滿的獅王府出個一身衣裳掃蕩滿京貴客的門客來。
柳貞吉這幾日管這些官員的名單,也是發現了不少與她相公脾氣名聲都不符的門客來,他門下,有七老八十就差斷到最後一口氣的老官,還有一個一個人守着一個道觀的道士,其中,居然還有一個五歲應考,考到五十歲,還沒中秀才,在卞京天橋邊上擺字畫攤賣的老書生……
如果不是到了年底要給這些門客發俸金,柳貞吉要造冊,她還不知道,王府養的一大堆門客裏,居然有這麽多五花八門的人。
有些奇葩到她這個穿越人士都想自歎不如。
也有些好到讓她覺得汗顔。
就像真窮州的那位大人,拿着自己幾方的俸銀養着一個民間的學堂,自己喝粥吃草不在乎,這高貴的品性,有哪一處能跟她家這讓人聞聲就想閃的王爺搭一點邊……
也不知他是怎麽歸到他們王府門下的。
柳貞吉是頭一次管這麽重大的事,覺得自己頭一次上任,必須得做點糊塗事才像樣,所以敗家娘們在經過略一思考後,與周容浚道,“獅王哥哥,我昨天跟長殳算的時候,發現我們家的庫銀比去年還多上十幾萬兩呢,我們給今年那些給王府争了氣的大人打發點獎賞吧?”
“你看着辦,自己蓋章。”周容浚淡淡道,因說話他的字頓了一下,他幹脆停下筆,在虎目圓睜着看他寫字的兒子的小鼻子點了滴墨,見小兒子被點墨一點也不在乎,還朝他傻笑,他滿意地一笑,繼續寫了起來。
“那做的好的賞一千兩,一般一點的五百兩,剩下的就一百兩意思下?”柳貞吉自言自語,已經拿過折本寫了起來。
寫罷,拿起獅王威風的徽章,“砰砰”在前後各跺了兩下,算是完工。
“王爺……”這時俞飛舟進來了,與周容浚禀道,“七王爺說要來與您和王妃請安。”
“讓他好生歇着,我明日見他。”周容浚神色不改。
“好,屬下知道了。”
他走後,柳貞吉問周容浚,“爲何不見他?七王爺之後不是一直在幫着你?”
她聽說言王上的折子可是站傅青朗這邊的。
“有些事他太想當然耳了,冷冷他,如果他覺得跟着我不委屈,做事再謹慎些,到時再議。”周容浚也沒打算不用他這個皇弟,但也沒打算就此就用他。
他得用慢刀子磨他一陣,磨不磨得出他想要的結果,就要看他七弟心裏是怎麽想的了。
“哦。”這種事,柳貞吉自覺沒什麽好建議,就此閉了嘴。
那頭俞飛舟說了自家王爺之意,周行言聽完,也是一愣,随即又朝俞飛舟道,“我是真有事跟他要說。”
“王爺說明日就見您,您看,如果不是什麽要緊的事,應不急在這一晚……”
“就是急!”周行言聽了也惱火得很,“到底讓本王見不見?什麽時候本王想見我王兄,有這麽難見了?”
俞飛舟啞口無言,又回頭再禀了周容浚一次。
柳貞吉聽了,這次都忍不住道,“去見見吧,打頭一天回來,你就是磨他,也不急在這一時。”
周容浚挑了眉,把翹着屁股趴在他腿上呼呼大睡了起來的兒子抱起,起身走到她面前,用手沾了墨,狠狠捏了她的鼻子一把,不顧王妃的怒目而視,得意一笑,回屋把兒子放到了他們的床上睡着,替他蓋好小被子,又用大拇指在他沾着墨的小鼻子上碰了碰,起身去拿了塊濕巾,把他的鼻子小心地擦幹淨了,這才去了言王的住處。
而言王所說的事,确實也稱得上重事,但也不是急事。
司绯绯,也就是大周朝有名的司飛将軍,将在正月十六日進京叙職,她請示進京述職的折子現在已經擺在了周文帝的案前。
周行言已經從司飛嘴裏得知,李相和司家門徒,将會促成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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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容浚暫沒把司绯绯回來的事告訴柳貞吉,大年年夜那晚,他領了她與趕來京城的各路門客用了頓晚宴,開席不久,就讓長殳送了她回去。
柳貞吉身邊也是從昨天起就多了幾個護衛,她也沒怎麽在意,想着府裏也不幹淨,自己又有身子,她相公多派幾個人護着,這也是爲了防範于未然。
初一早上,晚上睡得很好的柳貞吉神情氣爽,跟周容浚說話的時候歡躍得很,就是獅王爺很不給面子,一直懶懶地有一聲沒一聲應着,柳貞吉可憐他昨晚與手下飲酒談話一晚,也就沒纏着他回話了。
等進了宮,皇帝皇後見到他們,柳貞吉聽他們報完喜,萬皇後說了“賞”字後,常公公念了好長的一串名頭,足足念了差不多三十樣後才停嘴,柳貞吉的眼睛是眨了又眨,眨了又眨……
她這是剛敗完家不久,就又要成大富婆了?
外頭還有一堆等着見皇帝皇後的皇子皇眷,柳貞吉真怕他們聽到常公公的大嗓門,等會見到他們的時候,他們會拿眼睛殺死她——他們身邊已經進來了的太子已經是連着看他們好幾眼了。
“坐吧,别站着了。”常公公念完,萬皇後朝二兒子二兒媳道,已經抱上了穿了一身小紅袍的小獅王的萬皇後嘴邊的笑很是真心。
這也爲她寡白的臉增添了幾分豔色。
周文帝看了她一眼,也朝他們道,“你們随你們大皇兄坐下就是。”
“多謝父皇。”
夫妻倆謝了恩,這時身邊坐着皇長孫的周文帝輕咳了一聲,眼睛直往那咧着四顆小門牙在歡笑的小皇孫,突然微微有點嫉妒能堂而皇之抱着長得像他的小皇孫的皇後了。
其實他兩個都有點想抱,可惜一個都不能抱。
大過年的,宮中到處喜氣洋洋,周文帝蓦地覺得有點寂寥了起來。
等到接下來的皇子進來請安時,周文帝的臉色就沒之前那麽喜氣了,一直淡淡,看得衆不知内情的皇子在底下心中直犯嘀咕,不知道是不是之前的獅王,又把他們父皇給頂撞得沒了好心情。
柳貞吉是直到周文帝要帶皇子們前去殿中飲酒,皇子們走得差不多的時候,一直沒動的周容浚朝皇後走來說了句話後,站于皇後邊上的她才知司绯绯要回京之事。
“司飛正月十六到京,您幫我看着貞吉兒一點。”周容浚在萬皇後耳邊輕言了一句後,就跟在了皇子們後走了。
萬皇後右邊是太子妃容氏,左邊是柳貞吉,周容浚是在柳貞吉這邊夠着萬皇後的耳邊說的,這話也就落在了柳貞吉的耳後,柳貞吉聽後心跳停跳了半拍,看着他走後,又轉頭看向了萬皇後。
萬皇後朝她笑了笑,把手中抱着的小世子送到她懷裏,輕描淡寫地道,“我們皇家子息個個金貴無比,你三年就抱倆,是承上天恩澤,福澤深厚之人,雖說如此,平日你自個兒也要小心點。”
說罷,朝翩虹道,“回頭你替本宮去趟獅王府,叫伺候王妃的人都小心着點,誰要是讓王妃有丁點閃失,本宮就要誰的命。”
她說得甚是淡然,語氣輕飄飄的一點危險也不帶,但離得她近的那幾個皇家女眷在大過年的喜氣日裏乍聽到這句話,不知怎地,感覺外面冷嗖嗖的風透過牆吹進來了一股一般。
容太子妃因此也是看着柳貞吉不放。
柳貞吉聽後朝萬皇後甜甜一笑,“母後放心,孩兒定會小心的。”
萬皇後“嗯”了一聲,轉身拉過太子妃的手,帶着她跟人說話去了。
三德子跟了她過去,得了暗示的翩虹姑姑留了下來。
不知情的她扶着柳貞吉,等前面的人得離她們遠了後,輕問,“出什麽事了?娘娘這麽生氣。”
她家娘娘剛才朝她暗示的時候,頭是往上昂揚的——跟着皇後多年的翩虹也就看出了她娘娘身上的殺氣。
一般的暗示,她隻會額首。
而那股殺氣,翩虹也知道不是針對獅王妃。
“那個女将軍要回京了,”柳貞吉抱着不斷扯她耳環的兒子,顧不上耳朵上的疼,朝翩虹輕聲道,“母後和王爺,怕是都怕我的肚子有個什麽意外。”
翩虹刹那了然了過來,她朝柳貞吉點點頭,又回過頭,朝身邊跟着的宮女吩咐了幾句,讓她再叫兩個她的宮女過來。
柳貞吉見此笑着道,“姑姑也無需太緊張,人還沒回來了,再說,她的手能伸到這宮裏來?”
翩虹朝她搖搖頭,看着她哄小世子松下手,老實地窩在她懷裏後,又左右看了看人,見都是自己人,示意宮女們注意着點,才朝柳貞吉輕聲道,“宮裏也不是娘娘一個人的天下,誰知道迎面走來的,是哪家的妖魔鬼怪,即便是鳳宮裏頭的人,娘娘和我覺得再忠心不過的,下一刻發現她是背叛陷害之人也不奇怪,我們宮裏頭,這二十來年,就已經出過六個不要命的叛徒了,還請王妃四處小心才是,非常時刻,即便是覺得奴婢不可信,也要不信才好。”
柳貞吉半晌無語,她低着看着懷中在磨牙的小獅子——他已長牙,正在學着說話,很快,他會長路,他會識字,漸漸會懂是非,識人情……
他人生最初的每步路,她都想參與,并且她現在懷中還有另一個剛長出小胚形的新生命。
她确實隻得慎重。
女将軍的手段,她人還沒出現,就已經讓她心驚過不止一次了,不知道見到活人,會是怎樣的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