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去吧。”皇帝說。
長殳該走了。
長公主進了房間,長殳看到她,努力地想給她露出一個笑來,他幹癟的臉老得就像塊碎爛了的白布,一笑,格外的突兀。
長公主跪在他的床前,摸了摸他冰冷的臉,漠然的臉上流着兩行淚,問他,“你是不是要走了?”
長殳動了下眼睛。
是啊,要走了,看你一眼就走了。
“那你先走,”長公主說,“你先走,下輩子有緣再見,我再來給你當小輩。”
長殳啊啊了兩聲,又笑了一下,這時他眼睛往後瞧。
皇後來了他身邊,坐在床邊拍了拍他的手,勉強笑道,“就去吧,啊,皇上有我呢。”
長殳動了動手,這一次,他永久地閉上了眼睛。
在皇後失聲痛哭的那一刻,皇帝擡頭閉上眼睛,忍着心中的劇痛。
照顧了他一生的老人,就這麽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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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公公的棺樞在皇宮停了兩晚,第三夜,長公主把他帶走了。
帶去了以前的獅王府,跟戶公公埋在一塊。
這一年年底,卞京下了大雪,長公主帶了驸馬進宮過年。
這一年過完,等太子的婚事定了,他們就要走。
“不等你皇兄成親了再走?”皇後有些失望。
皇帝的意思是定親之後再過三月,擇吉日成婚,她想女兒留到那個時候。
這樣就又能是一年。
長公主輕聲道,“皇兄事定了我就走。”
皇後不想勉強她,黯然地點了下頭。
就是她再不想,時間還是又走到了這一步。
太子的婚事是由皇帝和太子自己定,皇後隻管在旁看着。
皇帝屬意他手下另一名老将老妻生的幺女。
那老将前三年從駐守的西域回來後,就卸官在家了,偶爾進宮來解太子兵法。
這是個跟了承武皇三十餘年的将軍,前面承武皇召了他來,說想讓他的幺女進宮當太子妃,老将軍說要回去想一想。
如果想妥了,太子妃就是老将家中的幺女跑不脫了。
在大年三十這天,老将軍進了宮來,說問過家中所有人了,讓幺女進宮當太子妃,不過幺女一嫁後,他要帶家人回老家,隻留下長子一家在京。
承武皇點了頭。
于是,不管四方大臣有多觑瑜太子妃這個寶座,太子妃之位塵埃落定。
等到皇後見到太子,問他想給太子妃的訂親禮添點什麽,滿腦子都是政務的太子撓撓頭,問長公主,“添什麽好?”
長公主想了想,讓他添了幾樣頭面,由他的金庫出。
長公主說什麽,太子就讓身邊人去辦,等到長公主說罷,他問,“還有沒?”
得到長公主的搖頭,太子籲了口氣,“那行,再要什麽,從東宮的庫房拿就是。”
皇後見此搖頭,不能說什麽。
她做事有她的一套,兒女們自有他們自個兒的。
隻要能過得去,她不想插手管得太多,畢竟他們的日子是他們在過,是好是壞,他們自個兒要比她清楚得很。
所以他們自己喜歡就好。
太子被皇帝培養得不太喜好近女色,不過不太喜好也并不是不懂,他跟卞京的世族公子都熟,也經常出宮跟他們走動,煙花之地并沒有去過,但身邊不缺美人,這一點皇帝也沒管着他,他宮裏沒顔色,但并不也得讓太子跟着他一道來。
有了太子,不死心的朝臣主意就打太子身上去了,皇帝當政多年,積威已深,沒人想再觸他逆鱗。
再說皇後這人,母族不盛,她自己也從不管前朝事,隻管帶兒帶女,處理點小宮務,隻要别把事犯到她頭上,她也樂于給臣子臉面,皇帝喜好哪家臣子,不出兩三天,皇後就會召那家的貴婦進宮喝喝茶,賞賞花,閑聊幾句,也不看她與哪家走得近,即便是長公主嫁進的章家,也不怎麽得她的青眼。
這樣一碗水端平的皇後,時日長了,朝臣們也就覺出了這個皇後的好來,比起前朝幾個禍亂朝廷,還臣子有苦說不出的皇後,這個皇後安分守己得讓人耳目一新,嘗到了好處,他們也不給皇後添堵了。
再說,皇後兩兒兩女,生的不算多,但也不算少了。
太子的親事定好,長公主就要和驸馬走了,走之前來皇宮拜别,走時皇後一步步送她,直送到最後一道宮門前。
“你這一走,我哪日才能見着你?”皇後娘娘哭得鼻子都腫了。
長公主沒有說話。
“走吧,”問完話,皇後又推着她上馬車,“母後等你回來。”
長公主被驸馬抱着上了馬車,等馬車一動,她掀開簾來,手指死死抓住壁檐,看着皇後不斷流淚。
“我很快回來。”她說。
皇後握着嘴哭,等到馬車不見了,她回過頭來,看到皇帝在身後,她這才笑了。
走吧,走吧,好歹,身邊還有他一直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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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昌八年九月,太子與太子妃在太廟成婚。
這天晚上,皇帝半夜才回來,身上有着淡淡的酒氣,他沒有先去沐浴,而是把睡下的皇後叫醒,抱到懷裏問她,“你還記不記得我們當年成婚的樣子?”
皇後本來累得迷迷糊糊,被人抱起也沒醒,這時候卻突然清醒了起來。
她睜開眼,回頭看他,見他眼睛一片赤紅,又親了親他的嘴,沒感覺到太多酒氣後,她搖頭,“不太記得了。”
“喜堂裏沒什麽人。”她不記得,皇帝卻記得清清楚楚。
“還好我們的兒子是在太廟成的大婚,我們就坐在上面看着他……”皇帝沒有喝醉,神情也是冷酷的,上面看不出一點脆弱來。
但皇後了解他,知道他是想起先帝先後來了。
“我們現在很好,兒女也是……”他一路走來不容易,一個有嚴重心理缺失的人看似行事霸道無情,實則一生克己複禮,并沒有把上一代的過錯複制到自己身上,過承到兒女身上,他勇于承擔了自己的命運,這個勇敢的男人,用一生證明了他的成功,皇後一直愛慕他的就是他這份勇于往前,從不被人拘束壓制,從不放棄本心的勇敢,她說,“我很愛你。”
皇帝眼睛更紅了,還添了幾分濕潤。
是的,她很愛他,而且,她比誰都懂得愛他。
她給他的從來都是支持,沒有背離,更沒有所謂指責。
他一直在走他的路,而她一直是在陪着他走,把他的路當成了她的路……
沒有她的陪伴,他怎可能走到如今?
“貞吉兒……”他叫她。
“嗯?”她回頭看他。
“我也很愛你。”
皇後笑了,親着他眼角的濕潤,望着他的眼睛裏倒映的全是他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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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妃嫁進來的三個月就有了身子,在元昌九年爲太子添了一子。
太子帶孩子自有一手,換尿布更是信手撚來,老練得很,一直有點過份安靜的太子妃生完孩子後,眼睛有點愛追着太子看了,偶爾還看得目不轉睛。
太子渾然不覺,他沒兩歲就有了嚴師,後來全國有名的名師都要到他面前來走個趟,早被他們磨出了平常心,太子妃嫁了他,他就對太子妃好,太子妃生了孩子,他就照顧孩子——就跟他父皇對他母後一樣。
太子情愛心不足,但責任心十足,這也是皇後見他跟太子妃之間淡淡也從不過問的原因,她知道兒子會是個好丈夫,太子妃這人又是個溫良恭謹的,這樣的兩個人出不了什麽大問題,時日久了,夫妻之間情份濃了,兩個人都不是挑事的人,日子也是好過的。
皇帝有了孫子還挺謹戒,常人之間都是抱兒不抱孫,他是兒女一出生,無論是哪個都被他抱過,但這孫子他就不抱了,讓太子自個兒多抱點。
回頭他跟皇後說,他是教過兒子了,把兒子教出來自然是讓他教孫子,所以這孫子不關他的事,他是不養的。
他就算要養,養的也是他的小公主和小兒子。
太子的兒子太子忙去。
太子對這個沒意見,偶爾還帶兒子去忙政務,奶水在太子妃身上,太子妃也常去太子呆的德宏殿去喂奶。
太子在德宏殿是除了皇帝說一不二的主,太子在宮裏看着溫溫和和很好說話,但在政務上,他跟皇帝的霸氣是一模一樣的,皇帝又不願意養個性子真溫良的太子來,所以帶太子帶得很放肆,甚至在太子還小的時候就給了太子在政務上與他對峙的權利,所以父子倆在德宏殿爲政務吵架那是常有的事,太子妃有次來正好看到他們吵,看到太子跟皇帝言辭激烈地辯論一個政務的處理,他那霸氣大露的樣子,讓她的眼睛看得那叫一個目不轉睛。
這之後,太子妃就常常找太子問一些事情了,太子對太子妃向來溫和,太子妃問什麽他就答什麽,每次答得詳細又耐心,因此兩人在一起的時間是多了起來,看着也有幾分恩愛小夫妻的樣子了。
皇後見太子太子妃是生完孩子才熱絡起來,覺得這對慢熱的小夫妻還挺有趣,不過太子妃過來請安,她也不敢打趣,生怕吓到了她這個矜持的小兒媳婦。
而太子有了兒子要管,把他的期望轉了一些放到了兒子身邊,佑皇子的日子就好過起來了,他也用不着天未亮雞末打鳴就得起來見先生那張跟禦膳房鍋底一樣的先生,也用不着見完先生的就得見皇兄的,書要是念得不好,早膳還不能吃飽……
因此他由衷地希望他的皇嫂能多生幾個,最好是生飽,生夠他皇兄不用來找他麻煩的皇侄子,爲此他對太子妃是格外的好,每個月還要從自己的小庫房裏撥點銀子到他母後那買點好點的生子補藥去送給他皇嫂吃。
皇後從她兒子那掙夠了錢,回頭賞他的銀錢就有了,免不了要跟皇帝講講她給他省錢養兒子的功勞。
皇後爲老不尊不是一次兩次了,不過見她也隻跟兒女們胡鬧,皇帝也懶得管,見她來讨功勞,就又賞她去他的庫房随便挑。
皇帝的内庫跟皇後皇子公主不同,他們的都得皇帝賞,皇帝的是隻要有上貢的,内庫就能有東西進,現在國富民安,各州各縣都想着給皇帝獻寶,以示其轄下之富足,所以皇帝的内庫就是被皇後盯上了,每月的庫存量也還是充盈得很……
皇後一聽又來錢,眼睛又笑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