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眼睛,卻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治好的。
有一個法子是紮針開眼,但也隻能看得見短短幾個時辰,穿進腦子的針一拔,之後就是再也治不好,且中間還有生命危險。
周文帝還是接受了紮針。
這事,皇帝瞞着皇後。
但柳貞吉告訴了萬皇後。
萬皇後無力擡起的眼看着辰安,辰安抿着小嘴,轉頭對她母妃道,“祖母說,她想看着紮。”
柳貞吉就去回了話。
周文帝氣極,但不過一個憤怒的起身,他就往下倒——他比他以往的哪個時候都要虛弱蒼老。
萬皇後在周文帝的眼睛徹底無藥可救之後的這夜去了。
她死前的幾天裏,已沒有力氣說一句話。
最後走的時候,她把握着辰安的手,握向了周文帝,就這麽走了。
周文帝就着趴着握着她手的姿勢,僵持了許久,才痛哭出聲。
太子妃拉着太子站在床前,眼淚不由自主地流。
這麽多年了,從她第一次進宮,到她成婚,再到從西北的回來,十幾年的時間裏,她看着這個女人在她的愛恨□裏浮浮沉沉,她享盡了這世上最大的榮華,也忍受過最深的孤苦,可沒人靠近得了她,到最後,也無人想靠近她。
最終會她痛哭的,是這個愛她一生,也讓她恨了一生的男人。
“太子……”柳貞吉閉着眼睛忍着淚,握緊了手中的手。
周容浚冷眼看着她。
他知道她的意思。
自知道萬皇後命不久矣,讓人加急把西域王送到京,再威逼西域王治眼——該做的他都做了。
他沒什麽好哭的。
他早跟這個沒有了呼吸的老婦沒有了牽扯,他們的情份,早斷了,對于她的死亡,他無悲也無喜,想的不過是她死了,皇帝接下來的反應。
沒有了皇後讓他守着浪費時間,不知道要如何插手前朝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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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務府其實早就已經準備好了皇後的喪事,不過眨眼,戶公公就帶人把皇宮裏裏外外都挂起了喪幡。
他前來領事,卻被周文帝大扇了巴掌,皇帝怒吼,“誰讓你幹的!”
就好像不挂喪幡,不扯白簾,皇後就沒死一樣。
戶公公憑白挨了一掌,皇帝要再打,但這次被太子攔了。
“有什麽用?”太子冷冷地看着皇帝。
“閉嘴!”
“你告訴我,這有什麽用!”太子一字一句,咬着牙,字字從嘴裏擠出來問他。
他們這一生,已經把這宮裏攪死了。
現在,這不再是他們的天下了,他不允許,他們一個死了,一個快要死了,還要折騰他們這些活着的人。
“你再多嘴一個字!”皇帝眼睛是紅的,臉上滿是殺氣。
“她死了……”周容浚甩掉他的手,拿出袖中的帕子直擦手,“你不願意承認,那就陪她一塊死。”
這時一宮殿的人,不是他的人,就是皇帝的人,聽到他這句話,沒幾個人敢擡頭,皆屏息看着地上。
柳貞吉拉着兒女跪在一邊,看着最盡頭床上的屍體,不明白帝後這一生,到底是誰不正常,以至于她死了,都不能安安靜靜地過。
“來人……”
“呵。”
“把他拖出去宰了,宰了。”
“你以爲這還是你的皇宮?”
祖父與父親一直在争吵,那聲音越吵越大,那巨大的聲音中,藏着她祖父濃重的悲憤——辰安在一旁看了許久,最終站起了身,走到了周文帝面前。
周文帝正擡起手,狠狠掴了周容浚一巴掌。
他手收回來的時候,被周容浚快速地抓住。
“反了……”周文帝歇斯底裏地咆哮着,可一低頭,就看到了周辰安。
“你不要再說了,她都知道的。”
周容浚的那一手,攔住了周文帝帶到人。
周辰安朝她父王淺淺地一笑,笑容稍縱即逝,她平靜地對周文帝說完,就去拉他那隻被她父王捉住的手,帶他往前走,“你去陪陪她吧,安安靜靜地陪,她說你們吵鬧了一輩子,這兩個月,是她過得最好的時候,不要臨到要結尾,還要回到過去。”
周文帝沒有說話,不過他血紅的眼睛,踉跄的腳步,皆透露了他的魂不守舍。
“祖母說,她等你,等到你才走。”
周辰安說完,松開了手,退到了她母親的懷裏,滿臉的蒼白。
“噓……”柳貞吉吻着小女兒冰冷的額頭,與她道,“不說了。”
周辰安擡了擡眼皮,慢慢地垂下了眼,在她母親的懷裏睡了過去。
朦胧間,她感覺到她母親滾燙的淚掉在了她的臉上。
她母親是知道的吧?
她每次通靈都有違天命,老和尚借給她的命,也不知道能用幾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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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到後半夜,就已經完全清醒了。
宮裏的掌事姑姑不敢進殿,在外等着太子妃拿出章程。
柳貞吉一直等着周文帝放話,寫旨發喪。
宮裏,已經擠滿了大臣。
丞相在外,正等着寫聖旨。
“你那太子呢?”周文帝在眼睛再也看不見後,把懷中的皇後放到了枕頭上,摸索着給她蓋被子時發了問。
“在殿外候令。”
“叫他進來。”
柳貞吉起身,去叫了周容浚進來。
周容浚在殿外跟大臣們在商量皇後大殡期間的朝政事,被太子妃帶着哀求的眼神走了進來,神情還算克制。
周文帝已經不能再看到眼前的兒子了,可就是眼前一片漆黑,他也還是覺得他們父子之間,從來沒有這麽陌生過。
他以前看重的獅王,成了太子,也還是變成了他不認識的模樣。
就像當年他父皇死前,拿抖着的手指着他,說,“你怎麽變成了這樣!”
他沒想成,到了這一日,他也想跟他的兒子,說這樣的話。
他一直都逼迫着他的兒子們成爲最強大的人,隻要他們強悍,擔得起這個國家,他們變成什麽樣子,他都會欣然接受。
隻是人自己先前以爲然的,往往最後那個最不願意的,也是自己。
“皇後殡天,朕欲布告天下,聖旨由你來寫,朕念。”周文帝斂了悲傷,語氣淡淡。
“我讓丞相拿筆墨進來。”
周文帝沒有接話,他感受了一下手中冰冷的手掌,才接道,“去吧。”
周容浚走後,柳貞吉跪下,感激道,“多謝您。”
不管如何,皇後逝世的聖旨由太子來寫,是皇帝給太子的臉面,太子再不爲母所恸,也會被這道聖旨掩過去。
這時候皇帝能做到這一步,柳貞吉是真心感激他。
“裕渝呢?”
“皇祖父,孫兒在這。”
“你過來。”
“是。”
一直跪着不動,也沒睡着的周裕渝在他母妃的眼睛下,起身走到了周文帝的面前。
“之前你說的話,朕聽進心裏了。”周文帝伸出一隻手,摸了下他的頭,淡道。
平靜了下來的周文帝,從骨子裏都透出了一種哀莫大于心死的怠懶,因此他說話的語氣都輕了,聽在周裕渝的耳朵裏,心性還孱弱的皇太孫紅着的眼睛又掉出了淚,“皇祖父,是孫兒放肆了,孫兒不該和您那樣說話。”
“誰說不應該了?”周文帝嘴角略揚,那臉上在這一刻,盡是悲涼,“隻是朕把這話聽進耳裏,聽得晚了,當年你父跑到德宏宮,說朕不該那樣對待他的母後,朕要是那時候聽進了耳裏,也就不至于落到讓你祖母心衰力竭而亡的這天。”
帶着丞相進來的周容浚聽到這話,本來僅落在他太子妃身上的眼,從她身上轉到了那發鬓泛白的皇帝身上。
他沒有情緒地勾了勾嘴角。
皇帝不說,他都不記得了。
隻是他現在拿來說,有什麽意思。
當時他讓年幼無知的他滾了,現在,他那皇後也死了。
“皇祖父……”周裕渝哭出了聲,想起之前他大聲借典籍暗指他祖父不慈,不護兒孫,讓家不甯的話,他悲從中來,跪下道,“是孫兒不敬不孝,您罰我吧。”
“不罰了。”周文帝歎了口氣。
當年他罰了,每次都罰了,罰得最像他與她的兒子,現在連生他的母親死了,眼都不眨一下。
“你給她擡棺嗎?”周文帝突然轉過臉,看向周容浚。
周容浚覺察到了他太子妃的眼,在這一刻緊緊地鎖住了他。
他看着他父皇平靜的臉,答,“給。”
“太子。”周文帝的臉沒動。
“在。”
“太子,由你代朕,寫旨告天下。”
“您……”
您念,我寫……
太子的話,最終沒有說出口,啞在了口裏。
皇帝的身體,倒在了皇後冷了半夜,已經沒了有人氣的屍體上。
“皇祖父……”周裕渝哇哇大哭,小個子腳軟着從地上爬了起來,去扶他,“皇祖父,您别死,孫兒以後不違逆您了,皇祖父……”
皇太孫到底年幼,以爲他皇祖父的這一倒下,是被他氣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