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渭明縣,在柳貞吉眼裏,柳家就是地方一霸,柳家老祖宗出個門,縣太爺的轎子都得繞路,柳家現在是被稱爲柳老祖宗的柳太君在上,五老爺柳艟與夫人當家,此外幾個庶老爺,二老爺柳舢,三老爺柳、四老爺柳、六老爺柳艋帶着他們的子子孫孫活在柳老太君的眼皮子底下。
柳貞吉六歲前,也是活在老太君的眼皮子底下。
她最初穿越了的那段時日,神魂其實一直渾渾噩噩,迷蒙中總感覺嘴裏總是倒惡水,下面也總是不幹淨,她以爲像她這樣死于非命的人死了就是這樣糟糕,她又是個膽小不會抱怨的人,日子久了也就習慣了,等後來慢慢清醒,才知道之前她一直是在病着。
直到現在,柳貞吉也不知道自己是穿在了一個早夭的孩童身上,還是那個孩童可能誰都不是,因爲她聽說在她醒過來之前的柳貞吉是個癡兒,癡兒沒有魂魄,好像就等着她的到來。
柳貞吉後來能毫無障礙把孔氏當親生母親,也是覺得她能感覺出身體裏她對孔氏的依戀,就像她确實是她生出來的一樣,遂像她這樣膽小,覺得搶了孔氏生出來的女兒身體的人,爲了心安理得的活下去,就把那份天生的依戀當作了認母的依托,把孔氏當成了真正的母親,才沒再糾結下去。
柳貞吉意識完全清醒那年五歲,當時照顧她的是母親派來的丫頭孔麗。
孔麗沒多久就死了,死在柳貞吉回孔氏身邊的路上。
柳貞吉在柳老太君的身邊生活了差不多一年,這一年裏,柳老太君對她看起來很好,什麽也不讓她做什麽也不讓她學,天天好菜好飯好藥地伺候,連說話都不逼她說,柳貞吉當時覺得她真是個慈祥的好奶奶。
老太君對她一直都挺好,至少表面上來看,柳家所有的孫女中,獨她一直最受寵。
那一年,孔氏每半年回柳家住一個月,她對柳貞吉很嚴厲,她每天逼柳貞吉說話,讓柳貞吉跟着她念字,她對柳貞吉握筷子的方式,握針的手法,練字的姿勢總是抱以最大的挑剔,那個挑剔的程度完全不像是在對待一個剛清醒,歲數才不過五歲的女孩,柳貞吉很容易能從她身上感覺出孔氏對自己的不滿與兇狠,那時候她身體腦袋都還沒恢複好,她對自己身處的環境完全摸不着頭腦,什麽也不懂,更是完全不懂孔氏這個傳說中的娘親那狂風暴雨式的真愛,所以每次她一看到當時在她眼裏就如同黑山老妖,自帶黑洞行走的孔氏腿就不由發抖,哪怕心裏知道她這一定是給她另一條命的那個人,但每次心裏都狂喊媽媽咪啊這不是我親娘……
現在回想起來,柳貞吉覺得她再次活過來的童年,簡直就是另一個不容去回想的惡夢,她一直覺得她當初之所以能活下來,實在是多虧了那一年,她被陌生的地方,滿宅子的兇神惡煞吓得腦袋打結,蠢得沒辦法思維,也就沒找到什麽太好的自我了斷的方法死掉。
要是那一年在柳家祖宅死成了,還真是死成了,現在柳貞吉回想起來,也還是有些難以面對過去的――一個成年人被陌生的環境吓成了白癡,每次都被孔氏吓唬得想趴下喊女王大人饒命,實在不是什麽光彩的事。
當然,等她回了孔氏身邊,生活一點也沒有變得更美好,反而更糟糕,那日子每天過得都能把她吓尿……
總之,柳貞吉在馬車上總結了一下,自從她穿越過來的頭一天起,她的日子可以總結成兩句話:沒有最倒黴,隻有更倒黴;沒有最吓人,隻有更吓人。
而現在,孔氏要回去跟柳家最大的老妖鬥法,而她還要跟着她上第一線,這從未消停過的日子,讓柳貞吉隻能承認,老天派她來穿越,一點也不是爲了讓她來過好日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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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當時孔麗沒有死,柳貞吉還是會覺得柳老太君真是個慈祥的好奶奶。
可惜孔麗還是死了。
孔麗是個醜女孩,她臉上有塊被燙傷的疤,柳貞吉聽後來的孔氏說,也就孔麗不嫌棄去照顧當時白癡的她,願意以命去伺候她。
她親手喂了柳貞吉兩年的飯和藥。
柳貞吉吃下的每一口飯和藥,都是她先嘗過的。
柳貞吉也問過孔氏,爲何祖母要對她那樣。
她記得孔氏當時面無表情回答她,因爲老妖怪覺得拿兒媳的小女兒折磨她的兒媳很有趣。
柳貞吉也記得當時她是不信的,不過她後來也信了,因爲她母親折磨家中小妾的手段,讓她看得心裏直打鼓――女人确實是可以那樣惡毒地爲難另一個女人。
同樣的,小妾也會用同樣的惡毒的手法對對付她,例如像用開水燙她的大女兒,引她的小女兒去湖邊,甚至不惜自己動手掐死她。
所以柳貞吉不得不感激她母親的動手,沒有這個女人的保護,那時候真正呆笨遲鈍的她就不想死也死了好幾遍了。
内宅的日子,充滿了醜陋與嫉恨,柳貞吉頭一陣确實一直很想死,越明白柳宅的陰暗與腐朽,她就越想死,但因爲身邊有一個一點也不想她死的母親,還有一個沒有比她大多少,但總以保護者自居的姐姐,她還是逼自己去學會了适應,去主動地生存,去學着用她自己的方式,保護她身邊保護她的人。
“你以前問我的事,你還記得?”小女兒這次回祖宅的路上太安靜,孔氏覺得不尋常,又怕她笨得忘了以前她說過的話,輕信那老瘋婆,便在這天快到柳家的路上開了口。
“哦,娘,哪一件?”柳貞吉正在數着荷包裏的奶果子,專心算着她的奶果子可以維持她幾天的好心情。
想來祖宅的日子,也唯有奶果子能解她的憂愁與凄楚了。
“你說呢?”孔氏冷冷地勾起嘴角,輕輕地道。
柳貞吉頓時手一僵――有殺氣!
多年在孔氏手下混的日子不是混假的,她已經從她娘的口氣裏聽出殺氣來了。
“娘,我問過很多事,”柳貞吉擡起頭,強咽下了下口水,很認真地表态,“每件我都記得,我背給你聽好不好?”
孔氏頓時又覺得頭疼了,眼看她清清喉嚨就要背,隻得眼睛一閉,當她是個傻的,由她去背了……
于是,柳貞吉看着閉着眼睛的母親就又回憶了一遍柳老太君的陰險又狠毒,拿她折磨她娘,還下毒害她害孔麗等等等等。
等念過一遍,柳貞吉覺得像她這樣膽小的人,都有點想跟柳老太君單挑了。
仇恨的力量,委實太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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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老太君一直不喜歡孔氏。
不喜歡孔氏的原因很簡單,當年她覺得她堂兄家放在她身邊養的,正好及笄了的侄女當兒媳婦會更好一些,更聽她的話一些,所以她想讓孔氏死,讓她騰個地方出來,但孔氏一直不死,反倒讓她侄女死了,她與孔氏的仇就這麽結下了。
孔氏命大,她兩個女兒的命也大,大的沒死成,小的也沒死成,這是柳老太君這麽多年來一直以來的遺憾,她們母女三個,必須有一個下地去陪她的孝姑。
小的那個就要成獅王妃了,孔氏還帶她回來,柳老太君一聽這個消息,高興得當天晚上都沒睡着覺。
孔氏到底是有多猖狂,覺得可以從她這裏拿個孝順的名聲走,而不留下點東西?
她也覺得她沒幾個年頭活了,帶點人下地還是可行的。
而孔氏這趟,賭的就是柳老太君背地裏那點心思。
這一趟,她本不想帶小女兒來,但她必須帶她來,因爲這一次貞吉兒是她引柳家分家的引子。
等馬車上了渭明河,過了橋就是渭明縣了,柳家就在渭明縣的縣中心,整個柳家光大宅就占地一百廟,房屋總共有一千五百餘間,現在的渭明縣就是圍繞着柳家數百年的祖宅而建。
渭明縣,也可稱之爲柳家縣,姓柳的人居渭明縣城的人口六成左右。
可以說,這就是柳家的大本營。
當柳貞吉清晰聽到了河水聲的那一刻,馬車也就颠簸地上了柳家橋,這時她看到母親握緊了手中一直在轉動的佛珠,手指骨節蓦地突起……
柳貞吉擡頭,看到一直閉目的母親睜開了眼,直直地朝她看來。
母女倆對上了眼。
“進了這個地,你一定要給我牢牢地記住一件事,”孔氏緊緊地握住了柳貞吉的手,字字清晰地與她道,“那就是無論出了什麽事,你的命是最重要的,可給我記住了?”
“記住了,”柳貞吉微笑,她探出另一隻手,輕輕碰了碰母親抿得死死,毫無一點血色的嘴,輕脆地道,“孩兒一切都聽您的。”
孔氏點頭,等她松開手,她才發現,她的手心冒出了一大片的熱汗。
她害怕就會情不自禁地冒虛汗,而她已經很多年沒像這般害怕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