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慕周手裏緩慢搖晃着的高腳杯倏然落地,破碎聲很刺耳,周圍用餐的客人都看了過來。
暗紅色的液體四處流淌,劃出毫無規律的軌迹,幹淨的地面看起來有些糟糕。
服務生連忙過來打掃,并且更換了一隻新酒杯,“慢用。”
隻是一個小插曲而已,不足以引起多大的注意。
那些落在身上的視線移開,江慕周所有的動作依然還處于凝滞的狀态,僵在空氣裏的手好半晌都沒有多餘的動作。
他看着林初,黑眸裏的玩世不恭從完全褪去,再到恢複自然。
嗤笑了一聲,“到底是我的朋友,說話就是很對我的胃口。”
好好的一個人,怎麽會死呢?
那麽愛慕虛榮,還沒有走到最耀眼的位置,她舍不得死。
林初從頭到尾都沒有太大的情緒波動,慵懶随性的靠着椅背,眉眼間笑意淺淺。
這家餐廳在六樓,視野很好,窗外的夜景鋪在眼前,霓虹燈交相輝映,很美。
她就像是開了一個玩笑一般,繼續将這個玩笑進行到底,臉上的笑意沒有絲毫消退,明豔漂亮。
故意拉長了語調,“畢竟喪偶比被甩更容易接受啊,我很上道的。”
江慕周腦子裏奇怪的感覺在不知覺間散開,眼尾漾出痞痞的笑。
“那你這位怎麽還沒有死透?當初我雖然不在場,但是也不難想象到場面有多慘烈,他捏着你什麽把柄?還是說,你們之間的愛情已經到了能抵消生死的程度?”
能逼着林宗鈞自殺,不會是什麽簡單的事。
江慕周跟林初一樣,說話從來都不會拐彎抹角。
如果你生活裏有這種理智、毫不在乎顔面這個東西,并且能把血淋淋的真相剝開給你看的朋友,請珍惜。
畢竟,在這樣物欲橫流的社會,不虛與委蛇的人真的不多了。
給你狠狠的一巴掌打醒你,把你從幻境中拉出來,和繼續給你灌迷魂湯比起來,更理智。
因爲林初一直都很清醒,所以這一巴掌的威力不是那麽的大,精緻的五官維持着淺淡笑意。
趁霸道的陸淮安不在,林初偷喝了他的紅酒。
懶散的道,“你不懂,我一句兩句也說不清,誰讓你一聲不吭就消失這麽多年,我就不告訴你。”
冬天本來穿的就多,脫掉羽絨服之後,林初身上還剩一件毛衣裙,很寬松,根本看不出她是胖還是瘦。
月份還不大,再加上她骨架小,細胳膊細腿哪裏都很勻稱,江慕周這種妥妥的直男根本想不到。
“不好意思,我對你和陸淮安的愛恨糾葛不感興趣,隻不過是看不慣我的江慕周的朋友被欺負,如果是他逼你強迫你,大哥扛着刀解救你出苦海都不在話下。”
說實話,林初很感動,眼眶竟然有些酸澀。
但是她不能表現出來,因爲如果她掉一兩滴眼淚,江慕周這厮一定會毫不留情的嘲笑她。
陸淮安還沒有回來,她又光明正大的偷喝杯子裏的紅酒。
借着喝酒的動作掩飾自己的情緒,“拉到吧,你顧好自己就行,都大齡青年了還是單身狗一條,丢不丢人?”
這話江慕周就不服氣了。
他不屑的冷哼了一聲,随後起身走到餐桌對面坐在原本陸淮安的位置上,并且拿出了手機。
即使六年不見,兩人之間的相處模式也沒有任何改變。
江慕周的一條胳膊大大咧咧的搭在林初坐着的椅子上,打開手機相冊,遞到林初面前。
“讓你看看什麽叫真正的溫柔似水,你這種糙漢子都不是一個級别的,好好學學吧,說不定以後還能遇到一個像我一樣根正苗紅的極品好男人。”
瞧瞧這欠抽的痞子樣!
手機屏幕都杵到林初鼻尖了,什麽都看不到不說還成了鬥雞眼,再加上江慕周得意的語調,林初還真的有點好奇。
她把手機從江慕周手裏拿了過來,相冊裏的照片進入視線。
有很多張,都是同一個人。
是一個很漂亮的姑娘,五官特别幹淨,會讓人想到青春電影裏的女主角,有種鄰家女孩的即視感。
笑起來的時候,像山茶花一樣。
沒有任何攻擊性,很溫柔,看着就很容易相處,應該沒有人會讨厭這樣的姑娘。
林初很了解江慕周,以前他的手機裏隻會保存一個人的照片——喬安。
笑的、生氣的、正面、側臉、背影、炎炎夏日、飄雪寒冬.....
都隻屬于一個人。
林初還在翻看照片,随口問了一句,“還挺漂亮的,這是誰呀?”
“女朋友,”江慕周把手機搶了回來,當個寶似的放回口袋,翹着二郎腿悠哉悠哉。
“叫什麽?”
“沐知暖,怎麽樣,是不是連名字都很溫柔?”
“你們在一起多久了?”
“差不多......已經有兩年的時間吧,這次帶知暖回來見見江老大,然後我們就要結婚了,雖然監獄不是什麽好地方,但爹還是爹,我得把老婆帶回來給他瞧瞧。”
林初忽然有些難過,但又爲江慕周感到高興。
兩種情緒交織着,鼻子酸酸的。
她能看出來,江慕周提起這個溫柔的知暖姑娘的時候,眼底浸着寵溺,就連身上的痞子味兒也少了幾分,更多的是擔當和責任。
他已經忘記喬安了嗎?
曾今愛喬安愛到骨子裏的江慕周,現在愛上别的姑娘了嗎?
傷感,又慶幸。
一個永遠都不會回來的人,是等不到的。
喬安,江慕周有了新的感情,看起來應該會結婚,提起你的時候他也沒有多大的反應,以後應該也不會再爲你喝得爛醉。
喬安,姜姜有江大哥照顧,她很好,很活潑,人見人愛,你......你也可以放心了。
林初笑了笑,“我也想瞧瞧真人是什麽樣的,隻看照片滿足不了我的好奇心。”
江慕周很大爺的擺譜,“看情況吧,如果時間合适,可以一起吃個飯。”
他的胳膊隻是搭在林初肩後的椅子,但落在接完電話回到餐廳的陸淮安眼裏,就像是直接搭在林初的肩膀上。
有說有笑。
陸淮安曾經不止一次見過這兩個人更親密的舉動,打鬧玩耍,肢體接觸完全超過普通朋友的界限。
如果真算下來,在林初上大學之前,一大半的時間都是跟姜慕周厮混在一起。
在學校是同桌,出了校門還是好哥們,哪裏好玩兒哪裏就有他們。
那個時候的陸淮安,隻要一看到這兩個人厮混在一起,淡漠的脾性就會變了樣,撞上槍口的人都苦不堪言。
他以爲是反感,但多年之後才知道,那其實是嫉妒。
“陸軍接到祁銘了,說他一直悶悶不樂,看起來不怎麽開心,如果吃好了,我們就回家。”
低沉的嗓音響在頭頂。
林初昂起腦袋,進入視線的是男人俊朗分明的面龐。
陸淮安眸底的暗色已經消失不見,風平浪靜,沒有一絲一毫的波瀾。
林初的軟肋隻有祁銘,一捏一個準。
擔心的說道,“不會吧......那我們早點回去,江慕周你記得給我打電話,如果忘記了,你就等着我報複你吧!”
林初站起身的同時,陸淮安就走到她身後,幫她拉開椅子,順勢攬住她的腰,把她整個人都帶進懷裏。
是親密的動作,同時也是宣告主權的姿态。
陸淮安居高臨下的看向江慕周,眼底的暗色在這一刻濃烈危險。
淡淡的陳述,“今天不方便,改天有空再聚,而且小初的身體有點特殊,天氣很冷,再晚一點回去她會睡不好。”
江慕周還是那一副懶散的模樣,似笑非笑的問,“林妹妹從小就是鐵骨铮铮的漢子,我還不知道,她的身體到底是怎麽個特殊法?”
林初,“……”
她翻白眼的同時,手還伸到男人的西裝外套裏面,在他後腰的位置狠狠的掐了一下。
是在警告陸淮安不要亂說話。
對于江慕周明目張膽的挑釁,陸淮安根本沒有放在眼裏,棱角分明的五官淡定如往常,黑眸裏的冷漠隻是常态。
不緊不慢的開口,“當然是你不能知道的。”
江慕周挑眉輕笑,他無所謂的聳了聳肩,并沒有打破沙鍋問到底。
收回視線,看着窗外明亮熱鬧的夜色,翹起二郎腿悠哉悠哉的品着價值不菲的紅酒。
擺手趕人,“既然你們有事就先走吧,這麽好的酒如果不多喝兩杯,就連我這麽牛逼的人都覺得不合适。”
他太久沒有回來,竟然覺得這座享譽盛名的不夜城燈光閃耀的夜晚,有幾分和落寞。
'喬安'這兩個字,有多久沒有出現在耳邊了?
他好像記不清,三年?四年?還是五六年?
太久太久,久到他幾乎都要忘記這個人了。
突然被林初提起的那一瞬間,心髒猛的一陣抽疼,來的快,但散的也快。
曾經各大電子屏都挂着她的海報,後來的某一天,她慢慢從大衆視線裏消失,再也沒有任何消息傳出來。
别人不知道喬安去哪兒了,但江慕周知道。
喬安挽着江弋琛的手臂離開安城的那天,江慕周開着車飛速行駛在高速公路上,平生最毫無忌憚的車速,就是那一次。
他沒有趕到機場攔下喬安,是因爲半路出了車禍,人沒事,就是限量版的跑車毀了。
結果是:喬安走了,從此,杳無音訊。
桌面上的酒瓶見了底,号稱千杯不醉的江慕周也有了幾分醉意。
他腦海裏出現了另個人的臉,一大一小,笑起來幾乎是一模一樣的。
姜姜,不僅名字可愛,人也可愛的很,粉嘟嘟的,還有兩個梨渦挂在臉蛋上,精緻又漂亮。
叫他叔叔的時候,一口小奶音讓他的心軟了又軟。
江慕周仰頭喝了半杯酒,他說要品品上好的紅酒,但事實上卻在暴殄天物。
唇角掀起譏諷的弧度,喃喃自語。
“既然說找到了真命天子,還那麽貪心幹什麽?”
“女兒多可愛,你這麽狠心抛下她,良心過得去麽?”
“我吊兒郎當不靠譜,難道江弋琛都滿足不了你的虛榮心嗎?他有錢有勢成熟穩重,不就是你喜歡的類型?”
“跟一些秃了頂的大肚老男人扯到一起都不覺得惡心?”
“喬安,你最好這輩子都不要出現在我面前。”
“不然……不然我就會把你先奸後殺,你就是死了也擺脫不了我,因爲我會在每一層地獄等你。”
“所以,喬安,不要讓我看見你,永遠都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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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初大部分時間都很無聊,因爲她沒有事做。
祁銘知道她肚子裏有了小寶寶,所以主動跟她說,不用接送自己上下學,有司機叔叔就可以了。
晚上睡覺前,祁銘還會給'弟弟'或者妹妹''講故事,他開始期待天使的降臨,跟陸淮安一樣。
陸淮安知道林初不是能安靜待着的性格,她這段時間卻安分的不像話,不吵也不鬧,就連他的親近也不再排斥。
所有的一切看似平和,但卻讓他感到不安。
過了危險期之後,陸淮安就沒有再讓林初憋在家裏,秘書的位置都給她保留着,即使不做什麽,也能讓她打發打發時間。
可能是因爲林初懷祁銘的時候受了太多的磨難,她這一胎被上帝極其眷顧,孕吐和食欲不振的情況很少很少,除了嗜睡沒有其他毛病。
陸淮安幾乎寸步不離。
除了必要的應酬,他每天都按時回家,就連最繁忙的年末,他都能抽出一整天的時間陪林初去醫院産檢。
現在的醫生都不會告訴父母孩子的性别,但如果陸淮安要知道的事情,也沒有幾個人敢說'不'。
大概上帝知曉了淮安的心思,林初肚子裏懷的真的是女兒。
不是一個,是兩個。
雙胞胎。
這個晚上,林初能明顯的感覺到他的心情很不錯,甚至可以用'愉悅'這兩個字來形容。
洗過澡之後,她被男人抱在懷裏不停的吻着,或深或淺的吻痕遍布她光潔修長的脖頸,鎖骨周邊更多。
她都有些煩了,“陸淮安,你是不是忘記我還是孕婦?”
陸淮安喝了酒,平日裏高冷的淡漠被微醺的醉意取代,及時已經洗漱過兩次,呼出來的氣息依舊帶有濃香的酒味。
他抱着懷裏的溫香軟玉,腦海裏卻不曾有一星半點的旖旎,兩隻手很規矩。
隻是埋首在女人的頸窩,纏綿溫存的親吻着她耳後的肌膚,沙啞的嗓音浸着喜悅,“小初,給我們的女兒取個名字吧。”
他似乎能想象到,等女兒出生之後,能說話能走路時的萌态。
寵她們,愛她們,把最好的都給她們。
醫生告訴陸淮安的時候,林初其實不在場,她不知情。
因爲他總把女兒挂在嘴邊,似乎從知道林初懷孕開始,就已經認定了她肚子裏的是女孩,所以他這麽說林初也不覺得奇怪。
“你那麽期待她的出生,名字你取吧。”
陸淮安從背後擁着昏昏欲睡的小女人,她身上有種獨特的香氣,勾着他體内的酒精一點點發酵。
男人呼吸的熱度悄無聲息的上升,燙的林初一陣燥熱。
剛想推開他覆在肚腹緩緩摸索的手,還沒有動作,就聽到身後的男人低笑着道,“嗯,我早就想好了,隻是問問你。”
林初,“……”
她是不是還得配合一下翻個白眼什麽的?
陸淮安擁着女人的手臂收緊,溫厚的手掌輕輕描模着她隆起的小腹,低啞眷戀的嗓音緩緩而出,“竹西,竹南。”
林初怔了怔,似乎是沒有明白他的意思,“是......讓我選一個?”
陸淮安低低的笑,帶出來的呼吸撓在林初的皮膚上,很癢。
“兩個寶貝,當然是要取兩個名字。”
兩、兩個?
林初的腦子有些懵,她就算困意再濃,這一刻也散的差不多了。
難怪她的肚子比同月份的孕婦要大一些,她很瘦,所以對比起來就很明顯。
她不自覺的去摸自己的肚子,男人的掌心自然的包裹住她的手,輕柔慢緩的摸索着。
“嗯,很好聽。”
陸淮安有幾分醉意,懷裏的女人又是難得的溫順乖巧,所以他不曾察覺到她忽然而起的失落。
他不能做什麽,但又覺得隻是這麽抱着她根本不夠,輕輕的吻,從脖頸到耳後,再到唇角。
“等女兒出生後,我們換一個地方住。”
林初不解,“爲什麽?”
這棟公寓算不上新,但也不算老舊,陸淮安大學時期就已經在這裏住了,這麽多年基本沒有什麽變化。
“我在南郊買了一塊地,周圍的環境很好,夠清靜,但也不算太偏遠,你不是一直都很喜歡歐式田園風格的莊園?我從國外找了一個設計師,他很擅長這一類,已經在建了,等天氣暖和一些,我帶你去看看。”
所以,他口中的新家是送給她的禮物,不是因爲孩子。
林初的心有些疼。
原本荒草不生的心髒,一抽一抽的疼。
“我如果偷偷把孩子打掉,你是不是會掐死我?”
陸淮安輕磕着的黑眸猛然掀開,席卷着能吞噬海浪的暗欲。
“你沒有這個機會!”
男人狠戾的犬齒叼着耳垂重重的碾磨,留下很深的牙印,林初疼的倒吸了一口涼氣,“嘶!”
陸淮強安壓下突然竄起的怒氣,輕吻着他在女人身上留下的牙印,帶着深深的眷戀。
低啞的嗓音沙啞不堪,“小初,這種危險的念頭你趁早打消,我不會允許,小初,女兒很可愛,你會喜歡的,别怕,這一次,我不會讓你一個人,你疼,我陪着你一起疼。”
男人的吻纏綿至極,林初卻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想什麽呢?我的孩子當然很可愛,跟你開個玩笑而已,當真就沒有意思了啊。”
陸淮安怔了片刻,随後吻上女人的唇,惡狠狠的吐出三個字,“磨人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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