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沒有任何反應。
離開江邊公寓太久,鼻息間滿是屬于他的味道。
她依然側躺着,即使對于他懷抱裏熟悉的溫度覺得很反感,她也一動不動,就像是陷入了深度睡眠。
對不起?
一句對不起能讓爸爸回來嗎?
林初現在才知道,這世界上最可笑的三個字,就是‘對不起’。
難怪,當初她算計陸淮安的時候,她問他需不需要跟他說一聲對不起,他當時是這樣反問的:我需要你去死,你也去麽?
時隔這麽多個日日夜夜,她依然記得很情緒。
包括他唇角的冷笑,以及眉宇間的譏諷。
而現在,林初有點想把這句話原原本本的還給他,再順帶一巴掌。
【陸淮安,除非你死了,我才會考慮考慮說聲‘沒關系’,否則,這輩子都不可能。】
……
落地窗外的天空昏昏沉沉,雨還沒有停,夜色來的要比往日早。
林初睜開眼睛,瞳孔裏的紅血絲更深了些。
身後男人的呼吸很平穩,锆制在腰間的手臂的力道也變重了。
林初試探着叫他的名字,“陸淮安?”
卧室裏很安靜,即使她的聲音不大,也能聽得清清楚楚,男人沒有任何反應。
似乎是再也忍受不了跟他躺在一張床上的感覺,林初推開橫在腰上的手臂,掀開被褥,下床。
連餘光都不曾看他一眼,就走出了卧室。
林初在衣帽間換了衣服,趁着傭人不在客廳的時候,離開了江邊公寓。
她确實身無分文,沒有故意賣慘。
過了太久衣食無憂的生活,第一次站在路口不知道該何去何從,打車的錢,還是她在車上給許秋白發短信借的。
目的地:陸家别墅。
因爲下着雨,路上堵了很久,到别墅區外的時候,天已經完全暗下來了。
昨天林初被陸淮安帶走的時候,陸宗鈞和老爺子都不在,守在門口的那些保镖應該第一時間就通知了他們,但到現在一點動靜都沒有。
林初不禁想,姜還是老的辣,知道她會主動送上門,所以按兵不動,避免了跟陸淮安的直接沖突。
從昨天到兩個小時之前,陸淮安連一秒鍾都沒有讓她離開過自己的視線,如果不是那杯溶解了安眠藥的茶,她應該很難脫身。
林初站在院子裏,隔着淅淅瀝瀝的煙雨看着這棟别墅,目光清淡至極。
時隔三十個小時,她再一次回到這個地方,所有的一切,都是從這裏開始的。
沒有辦法啊。
她不能讓父親死不瞑目。
可能是五分鍾,又或者是十分鍾,小腿有點發麻,她才走上台階按下了門鈴。
傭人打開門。
林初在她說話之前就率先開口,“我是來找陸董事長的,他知道我爲什麽過來。”
她在陸家睡了三天,懷孕的事,不可能瞞得住。
沒有神不知鬼不覺的動手,不就是等着她送上門麽……
傭人對于林初的到來,似乎沒有太多的驚訝,側開身讓她進屋後,冷淡的說,“董事長在樓上,你在這裏等一下吧。”
在林初還是可以在安城橫着走的時候,也沒有幾個人敢在她面前用這樣的态度說話。
虎落平陽被犬欺,可能就是這樣吧。
人世薄涼。
傭人上樓,林初便等在客廳。
即使已經過去很多天了,但她總覺得自己還能聞到那股淡淡的血腥味,其實她自己知道那隻是錯覺,但沒有什麽能打破錯覺。
請示過後,傭人把林初帶到了書房門外。
“叩叩。”
“進來。”
這是陸宗鈞的聲音,林初忘不了。
推開門,年長的陸老爺子坐在黑色辦公椅上,而陸正茂背對着她站在窗前。
沒有一個人的視線是看向林初的,仿佛她隻是毫不相幹的陌生人。
刺鼻的煙草味道沖出來,林初有些不舒服,孕期反應還不是特别嚴重,隻是對某些味道比較敏感。
比如,濃烈的煙味,以及女人的香水味。
林初面不改色走進書房,開口打破寂靜,“想必兩位早就猜到我會過來,所以我也就不浪費彼此的時間,直接開門見山了。”
消瘦的身子,仿佛藏着一種無形的力量。
即使是站在兩個經曆過人生百态的男人面前,她似乎也不輸一絲一毫的氣場。
林初把包裏的文件拿出來,放到桌面上。
幹淨利落的擺出自己的條件,“給我四億,我現在就簽字。”
是一股份轉讓書。
宋靜媛生前的時候,手裏有陸氏百分之十的股份,是她和陸正茂共有的,但都在她名下。
她很公平,平均分成了兩份一份給了沈唯一,另一份給了林初。
“四億……”陸正茂咀嚼着這兩個字,淡漠的嗓音裏浸着諷刺,“用來還債麽?”
林宗鈞跳樓身亡後,公司連一天都沒有撐到。
業内人士大概估計,林氏欠下的債大概有四億。
陸氏集團的股份不是誰都能有的,哪怕隻是千分之一,一年的收益也很客觀,更不用說是百分之五。
林初可以賣給别人,但……應該沒有幾個人能不讨價還價的用高出市值兩倍的價錢買。
最省時間的買主,隻有這間書房裏的兩位。
反正最後都要回到他們手上的,能給彼此省去不必要的麻煩,林初不覺得自己委屈。
“是啊,我一個大學都沒有畢業的女孩子,哪有能力還得起那麽驚人的巨額欠債,就算是去賣身,恐怕也得等到下輩子才能還清。”
林初像是沒有聽出陸正茂話音裏的嘲諷,不甚在意的聳肩,眉眼間甚至還帶着淺淺的笑意。
陸正茂冷哼了一聲,“算你有自知之明。”
林初站在辦公桌前,看着從頭到尾都沒有發表任何意見的陸老爺子,吞雲吐霧,顯得越發的深不可測。
她淡定自若的微笑,“董事長不說話,我就當這樁買賣談妥了。”
老爺子終于擡眸看向林初,緩緩的開口,“拿陸家的東西變換錢财還債,很聰明,以後的生活應該不會太糟糕。”
“董事長怎麽能這麽說呢?”林初輕笑,毫不畏懼的直視老爺子淡漠的目光,“當初是我爸的錢救活了陸氏,你們現在所擁有的成就,說白了都是踩着林家重新爬上來的,原來……”
她停頓了片刻。
做出一幅恍然大悟的模樣,“原來,狼心狗肺和忘恩負義,是會遺傳的啊。”
用的到林家的時候,說話待人都客氣的不得了,一旦翻臉,往日恩情就全部抛之腦後。
那些一直都挂在熱搜榜榜上的新聞、接連毀約撤資的合作人、還有不堪入目的攻擊和謾罵……等等,哪一樣不是陸家人的傑作?
陸林兩家認識了幾十年,他們能毫不留情的把人逼到絕境,這不是忘恩負義是什麽?
“林初!”
陸正茂轉過身,射向林初的視線冰冷,拔高的嗓音充斥着不悅。
林初不在乎。
能做主的人,是陸老爺子。
“既然沒有意見,那就先放一邊,我收到錢了自然就會簽字,不過希望董事長現在就打個電話,畢竟下屬辦事也需要一點時間,最好能在陸淮安過來之前,那樣我們都很省事。”
以陸淮安的機警,那些安眠藥作用不了太久。
一個是二十出頭的年輕小姑娘,一個是八旬老人,視線對視之間,竟然有種勢均力敵的感覺。
兩分鍾後,老爺子給了陸正茂一個眼神,後者看了林初一樣,拿起手機打電話。
等陸正茂結束通話後,林初又從包裏拿出另一份文件,把股份轉讓書推到一旁,攤開放在老爺子面前。
“半個小時雖然不是特别長,但我們彼此厭惡記恨,就這麽坐着還挺尴尬的。”
是離婚協議書。
老爺子的目光落在文件上,老謀深算的黑眸眯起。
将手裏燃了一半的香煙撚滅在煙灰缸,随意翻看了幾頁,“剛才說你聰明,看來是我看錯了,這是獅子開口的好機會,淨身出戶可不是什麽明智的想法。”
最後一頁,已經簽好了女方的名字。
她的字跟性格不太相符,很清秀,一筆一劃都很賞心悅目。
林初歎了一口氣,“林氏是你們用肮髒的手段毀掉的,用你們的錢還債我還能說服自己,但如果要我用你們的錢生活,那真的很惡心,接受不了。”
她有手有腳,可以自己養活自己。
爸爸說,她會很多東西,要好好生活。
陸老爺子心裏很清楚,陸氏女主人的位置,不可能是林初,離婚是早晚的事。
隻是沒有想到,林初會這麽幹脆利落。
“不要錢,是有條件?”
林初笑了笑,“當然,我又不是那種無腦的傻白甜,雖然我要甩掉的陸淮安的想法也跟你們想把我趕出陸家的戶口本的心情一樣急切,但怎麽想吃虧的人都是我,總得要點什麽平衡一下。”
老爺子合上了離婚協議書,視線上移,看着女孩蒼白卻漾着輕笑的臉龐。
說實話,如果沒有兒媳婦的事,他挺喜歡這個小姑娘的。
眼神很幹淨,不帶一點雜質和心機。
“吃虧的人是你?”渾厚的嗓音帶了幾分不明的情緒,“靜媛是我陸家的人,你就算是失手,那也是過失殺人,陸家沒有把你送進監獄,是你賺了。”
林初聽完之後,有點想笑。
于是,她就真的笑出了聲。
如果照老爺子的說法,确實是她不知好歹。
她點着頭,是頗爲贊同的模樣,“嗯,你們心胸寬廣,比較大度,但我不行,心比針眼小,能恨一輩子。”
林初毫不掩飾自己對陸家的恨意,彼此心知肚明,她根本不屑于隐藏。
陸老爺子布滿皺紋的面龐嚴肅淡漠,他看着林初的目光,漸漸多了些什麽。
拿起茶杯喝茶,“提條件吧。”
林初也不耽誤時間,“我知道董事長的能力,所以離婚證能多快到我手裏就多快。”
照陸淮安過去的這一天做戲的高超演技,應該不會輕易同意,普通人離婚需要雙方都到民政局半手續,但她們不需要,誰讓人家陸氏現在權勢滔天呢?
“還有,我爸已經過世了,那些捏造的新聞和輿輪也該平息了不是麽?”林初眉眼間的笑意褪去,沒有一絲溫度,“否則,董事長最器重的繼承人,死了之後是要下地獄的。”
逼死父親的,不是巨額欠債,而是那些攻擊和謾罵,以及半生清明被诋毀。
那些鍵盤手永遠都不會知道,自以爲是的言論自由,無形之中傷害過多少人。
“第三,紀家跟你們無冤無仇,造孽太多會遭天譴的,董事長你有那麽優秀的兒孫,當然要多活幾年,所以,放過紀晚夏給自己稍微積點德吧。”
紀晚夏現在的情況,不會比她好到哪裏去。
“離婚的事情就算你不配合,也隻是費點功夫而已……”
老爺子的話隻說了一半,但林初已經聽明白了。
“我還沒有說完啊,”林初微微低下頭,斂去了眼底的悲傷,聲音清淡無比,“肚子裏的孩子,我會打掉,這樣可以了麽?”
書房裏有了很長一段時間的寂靜。
一直到,林初收到了四億錢款的到賬通知短信。
她不想再繼續待在這裏了,仿佛要窒息。
“那就這麽談妥了,我現在就去醫院,如果董事長不放心,可以讓人跟着我一起去。”
書房的門被摔上,留在裏面的陸氏父子的視線在空中彙聚。
陸正茂眉頭緊皺,“爸,如果留着這個孩子,淮安遲早有一天會知道,靜媛屍骨未寒他都能護着林初,更不用說以後。”
留着陸家的血,到底是不忍心。
但爲了陸氏的未來,不能太過憂愁寡斷。
————
林初從陸家出來後,雨已經停了。
地面濕漉漉的,空氣很涼。
她沒有走太遠,從後面開來的一輛車停在身邊,司機是陸老爺子的助理,她見過。
是什麽意思,不需要多說。
林初其實不意外,畢竟孩子是最大的意外,攻于心計的陸老爺子不會掉以輕心。
她坐着陸家的車到了醫院。
有人替她安排,她隻需要安靜等待就可以了。
護士走到林初面前,對她說,“林小姐,已經準備好了,跟我進來吧。”
林初放在腿面上的手慢慢收緊。
【寶貝,對不起……】
她閉上眼睛,再睜開,眼底那濃郁的化不開的情緒就已經全部消失了,從長椅上站了起來,走進手術室。
燈光很刺眼,麻藥推進身體之後,林初的意識開始抽離。
陸淮安,我曾經說過,我從來不走回頭路,所以,從現在開始,你就從我的世界裏消失了。
餘生,都不想再見到你。
如果我不幸死在了手術台上
希望你久累成疾藥石無醫,因爲思念我。
希望你肝腸寸斷死于非命,因爲辜負我。
————
林初再睜開眼睛的時候,周圍是陌生的環境。
不是醫院的手術室。
“小初你醒了嗎?有沒有哪裏不舒服?”
低沉溫潤的嗓音響在耳畔。
林初恍惚的目光漸漸有了焦點,她怔怔的看着出現在視線範圍内男人,好一會兒才低聲開口,“江、江大哥?”
從江弋琛離開安城到現在,已經有了大半年的時間。
就像他上一次回來一樣,出現的場合讓林初怎麽都想象不到。
外面的天空蒙蒙亮,江弋琛身上穿着的是舒适的家居服,黑色的短發略微有些淩亂,像是剛睡醒的模樣。
他倒了杯水在床邊坐了下來,看着林初的目光裏有久别重逢的笑意。
“嗯,是我。”
林初撐着身子坐了起來,環顧四周,陌生的讓她根本判斷不出這裏是是什麽地方。
低聲喃喃問道,“我不是應該在醫院嗎?爲什麽……”
江弋琛拿了個枕頭墊在女孩背後,讓她靠着舒服一些,然後才把杯子遞給她。
“我剛好在醫院,這裏是我家,你的衣服是傭人換的,”低沉的嗓音裏浸了幾分責怪,“女孩的身體是多麽嬌貴,小初,你怎麽那麽傻?孩子是無辜的,他在你的身體裏,流的是你的血。”
林初躺在手術台上,麻藥起作用的時候,她慢慢閉上了眼睛。
不知道是害怕還是無形的疼痛,絞得她的心髒一陣一陣的抽疼,竟生生疼的昏迷了過去。
所以,林初不知道江弋琛在她踏進醫院的那一刻,就已經看到她了。
溫熱感透過玻璃杯傳到手心,林初寡淡的小臉低垂着,目光清淡。
低聲說,“我知道啊,可是有什麽辦法呢……”
她要陸家的人把潑到父親身上的髒水洗幹淨,就得拿出點什麽來交換,落魄千金沒有任何可以利用的地方。
母子連心,誰都不會願意把天使的生命結束在手術台上。
可是,有什麽辦法呢?
江弋琛既然有手段能把林初悄無聲息的從醫院帶回來,就不可能對守在手術室外的那名男子的意圖完全不了解。
溫和的眼眸呈現出一種複雜的情緒,宛如冬日裏的溫泉,“抱歉,我應該早點回來的。”
人在成長的過程中就會慢慢明白,當你遇到麻煩的時候,别人幫忙是好意,袖手旁觀是本分。
林初雖然跟江弋琛認識了很久很久,但也隻是最普通的朋友而已,‘抱歉’這兩個字,所包含的意義她不懂,或者說,是不想懂。
她擡起頭,淡淡的看着面前的男人,毫無預兆的問出口,“有人說,江家的事,是你做的。”
【母親含恨而終,潛藏蟄伏的兒子終于找到機會,幹淨利落的把親生父親送進了監獄。】
江家出事的時候,很多人都是這麽猜測的。
從那天過後,林初再也沒有見過江慕周,他仿佛是從這個世界消失了一般,沒有絲毫音訊。
江弋琛摸了摸女孩的長發,沒有任何生氣或者被觸及底線的表現,唇角反而還帶着淡淡的笑意。
諱莫如深。
嗓音溫和的問,“你覺得是我嗎?”
江家的仇人數都數不清,老實說,這樣的懷疑毫無根據,但……如果有人能拿到江家犯事涉黑涉法的證據,江家早就已經跨了,而不是等到現在。
林初的聲音毫無起伏,“江慕周是無辜的,你搶了他喜歡的喬安,然後又毀了他的家。”
她的朋友,除了許秋白别無他樣,剩下的兩個都已經千瘡百孔。
過去的年月得到的太多,失去的那天,來得就像能吞沒世界的狂風驟雨。
江弋琛笑了笑,并不否認,“還早,你再睡一會兒,等傭人做好了早餐,我再來叫你。”
他給林初蓋好了被子,然後關了燈。
走出門之前,他似乎是想起什麽,又補充了幾句。
“小初,你肚子的生命還在,但陸家的人以爲已經沒有了,所以你不要想着做傻事,陸淮安在找你,這裏很安全,你可以安心住着。”
門被關上。
林初耳邊一直重複回蕩着江弋琛的話。
他說,孩子還在……
他說,陸淮安在找她……
手機不在身邊,她不知道現在是哪一天,陸淮安在她手裏又栽了一次,就算是安眠藥的藥性再厲害,他也應該早就醒了。
找她幹什麽呢?
難道,覺得她還能心無旁骛的待在他身邊?
還是說,覺得對她的‘報複’還不夠,想要把她困在那棟公寓裏慢慢折磨?
————
林初在江弋琛家裏待了一個星期。
她的身體慢慢好了些,陰沉沉的天氣也放了晴,肆虐的暴風雨歸于平靜,這座城市又恢複了原有的模樣。
“小初,你想離開這裏嗎?”
林初的視線落在陽台外的那棵梧桐樹上,恍惚清淡。
她聽到江弋琛的話,寡淡的眼睛有了些許光亮,回頭看向靠在欄杆的男人,聲音很低,“可以嗎?”
江弋琛笑了笑,“嗯,可以。”
林初有些茫然,握着茶杯的手不自覺的收緊,“可是……我能去哪裏呢?”
世界很大,可是沒有她的家。
沒有林爸爸的城市,也就沒有了讓她留戀的不舍,她到了哪裏都是在流浪,但也好過繼續留着這座空城裏。
人要做一場噩夢,才能從夢中醒來。
她醒了,世界也倒塌了。
江弋琛邁步走進,看着女孩的目光,仿佛沉着星辰和大海,“跟我走,我會護你一世無憂。”
【小初,我一直在等你長大。】